风吹散了她的垂肩乱发,柔弱的身躯,在黑云卷涌中不时电闪雷鸣的背景下,一动不动,这一幅构图奇妙的画面,一下子便将已远抛在亘古之外的那份惊心动魄的心痛,又带了回来。
卿云格格本是行容惶惶地埋头疾走,感觉到一道灼灼的目光,仓皇抬头,与那人正好视线相接,一时羞惭万分地垂下头,几乎无地自容。
十三却以为她是来送八阿哥,故而心中有愧,于是漠漠不得语,良久,方有所触动道:“当年,你被抬上马车送回京城,在想什么?”
“当时生死一线,前路茫茫,犹未可知……”卿云格格低垂脑袋,瞧不清什么表情,只是恍如梦呓般道,“但我心知,从此再也配不上你了,宁愿骂你赶你,也不想拖累了你……”她吸了吸鼻子,哀伤莫名,泫然欲泣。
隔了许久,方听见十三阿哥轻叹了句:“可怜的卿云。”
冯茵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肩上,痛哭失声,哽咽道:“十三阿哥,我就知道,这世上……世上只有你是真心待我,我……我好难过……”
十三阿哥一动不动,任自己的衣襟都被她的泪水打湿,等哭声渐渐微弱直至无语凝噎,才道:“怎么变得这么爱哭?”卿云格格身子一僵,缓缓抬起脸来,十三阿哥却推开她,说道:“我认识的卿云,从不说这样的丧气话。”言罢转身走开。
“我知道你恨我。”卿云格格不依不饶地追着喊,“可我也是身不由己,我是无辜的!”
铺天盖地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越来越密的闪电和雷声几乎没有了间隔,在如此磅礴的天象面前,人的任何一缕思绪都飘荡在一道道雪亮的闪电之间,无处躲避。
栖身于车马内这小小的方寸之地,八阿哥忍不住问道:“在想什么?”
虚明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淡然道:“一些往事。”她紧紧扯着左臂,问道:“怎么走得这样急,八阿哥?”
八阿哥不答,却笑道:“你还是像适才那般称呼我,少一个字,听来比较舒服顺耳。”
虚明微微错愕,待明白过来,不由嗤地笑出了声,试着唤了一声:“八哥?”
帘外有一阵剧烈闪电鸣雷。
太医给十四包扎伤口时,悠悠一直斜身跪坐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十四亦望着她那脉脉如秋水连波的眸光,只等太医一走,便拉进自己怀中,轻抚她的脸颊,低头深吻。正在面红耳热之际,风雨忽然卷起门帘,打进营帐里,两人匆忙分开,德妃已走了进来。
德妃只瞪一眼,悠悠便跪离尺许,侧眼看德妃坐下又是察看伤情,不住口地问长问短,十四开始还含糊其辞地敷衍着,时间一久,就明显有些不耐烦了。德妃一脸痛心,又狠剜悠悠一眼,悠悠却甚从容,知道自己一直不讨她的喜欢,早已习以为常。
“额娘,今天这事不怪……”十四话到中途忽然咽回去了,目光一厉,转而盯着帐帘。而此刻,被雨水浇湿半身衣裳的四阿哥就站在那,辫发散乱,颇为狼狈。从悠悠的位置望去,只瞧见袍子的下襟直如刚从水里拎出来一半,滴答滴答地全部淌到了地毯上,湿了一片。
四阿哥向德妃请过安,问十四道:“太医治过了,伤可要紧?”十四却怪声怪气道:“宴会上,四哥好大一声叫唤,这会儿风雨里赶得这样急,可是要来犒赏我?”四阿哥默了片刻,道:“是我逼你挡刀的么?”十四呵呵一笑,回道:“是我逼你叫唤的么?”
“够了。”德妃忍不住叫道,“你还不给我出去!”
悠悠抬起头,十四撇过脸,不理不睬。四阿哥脸色阴沉,背身欲走,却听德妃不容置喙地一声喊:“胤禛站住。”她直直看进悠悠眼底,又重申一遍:“出去!”
悠悠不疾不徐地起身,整理跪皱的裙摆,然后径直走出帐外,从头至尾没有看任何人一眼。
尽管悠悠如德妃所言去了,帐内僵冷的气氛却不见丝毫松融。德妃心中只觉一片哀凉,较之刚才,愈发恨极了悠悠,可叹往日的母慈子孝,兄弟和顺,全都被半路跳出来的她给毁了。
翌日晴空万里,蓝天白云,绿草青青,世界新鲜得犹如刚从一夜雷雨中新生。
大阿哥与察哈尔都统集结齐兵马,便由戎装上阵的康熙在御帐前,亲送出发。礼毕,康熙转身对众阿哥道:“今儿的围场是女子的天下,你们都去陪自己的福晋罢,好好耍一天。”众人领命,候在一边的各家女眷早已喜上眉梢。于是散回各处,康熙却见唯有十四阿哥伸长脖子,依然望着兵马扬尘绝迹之处,笑道:“瞧什么,都挂彩了还心有不甘?”
十四阿哥懊丧道:“如今太平盛世,再要寻今日这般难得一见的机会,且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了。”十三阿哥闻言,转头道:“你是惟恐天下不乱?”十四昂首道:“男儿大丈夫,有谁不想指挥千军万马,鏖战沙场,建不世之功业?”康熙笑道:“朕竟不知,你还有如此远志?”十四豪情满怀道:“皇阿玛,文章我是写不好了,但若要选一个日后能为您上阵杀敌、封疆扩土的大将军,一定非我胤祯莫属!”
话音刚落,当场有两个人笑了起来,大声的是太子,小声的便是十四侧福晋,悠悠。
康熙斜了一眼,太子方才有所收敛。康熙笑道:“朕记在心上。”说着又问十三:“胤祥,你的武功亦不逊色于文略,可有此志向?”十三没防备被问及,一时无措道:“我?我……儿子又不通兵书阵法,空会几下拳脚,能做到如师父一般固守御驾,拱卫皇阿玛圣安便心满意足了。”十四叫道:“周总管,你可要小心了,十三爷惦记着你这侍卫头子的位子呢!”众人随即哄笑,康熙拍了拍胤祥的肩,径回御帐去了。
恭送康熙离开,十四右臂尚用纱布缠着挂在胸前,左手就要去牵马缰。十三拽住他,道:“疯了吧?受伤就歇着。”十四甩开手,扬眉道:“少看不起人,我一只手足矣。”言罢扶鞍上马,看也不看悠悠一眼,呼喝着跑起来。十三拉着自家的侧福晋锦书,见悠悠独自一人被冷落在侧,瞧不过眼,问道:“悠悠,天光大好,跟我们去猎些野味回来吧。”悠悠淡淡一笑,道:“我想一个人溜溜弯,你们自己去吧。”十三也不好强求,看着悠悠一人一马慢慢走远,不觉叹了口气。
那边厢,十四驱马冲出营地,沿途稀稀拉拉的人马均被他超了过去,忽听路边一个声音赞叹了句“真厉害”,他怔了怔,即勒马回过头来,却见一个娇娇怯怯的少女坐于马上,十分艳羡地望过来,虽然缰绳握在马奴手中,她却忐忑依旧,骑得很不安适。
十四大笑道:“你就是昨晚提醒我的人?”那少女生得肌肤白皙,甜美无比,此刻羞涩颔首,嫣然一笑,更是笑靥生春。十四绕到她身旁,道:“总叫人牵着马,可永世也学不会骑马。”伸脚在她马臀上一踢,那马儿立时如风般奔驰出去,马奴亦被带了个狗啃泥。
等十四追上来,揪住鬃毛,那少女已吓得捂脸趴在马背上,泪水也从指间流了下来。十四不由大是歉疚,呵呵笑道:“开个玩笑,你别哭了……”他扶着少女下马坐到一截断木上,连声介地赔不是赔小心,那少女把脸埋在膝盖间,只是哭得肩头耸动。直到十四察觉不对声音不对,忙拉起来看,才发现她早已破涕为偷笑了,自己也不由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好气又好笑。
那少女黯然轻叹道:“你也笑话我胆子小?旁人说得对,我根本算不得真正的满洲人,这辈子都别想学会骑马,像你那样,策马如飞,真是神气。”十四见她说得可怜,心中憋闷反倒有所释怀。
那少女忽问道:“你昨晚为什么那么生气?”十四脸一阴,露出凶相道:“因为我在气自己,为什么猎物都送到眼皮子底下了,我却没有当机立断杀了他?”那少女“啊”地一声轻呼,果然被唬到。十四哈哈大笑,道:“我一直以为杀人很简单,谁知事到临头,手脚却僵住,动弹不得了。”他默想片刻,斩钉截铁道:“你信不信?早晚我会杀人,而且是很多很多的人,杀得血流成河,尸骨如山。”那少女眼神如小鹿般清澈柔和,害怕中又带着小小的崇敬仰望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轻轻道:“你也别急。”
十四霍然起身,道:“来,由我教,包你一天学会骑马,看谁还敢再笑话?”
悠悠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刺眼的阳光照得她一阵阵天旋地转,竟未发觉身后有人,一直不远不近地紧紧相随,这兴许是最安全的距离了,既不敢过近越了界,亦不甘太远落了后。遥望草天相接之处,唯剩这两个黑影慢慢蠕行,有种不合时宜的苍凉肃寂。
当头烈日,悠悠今天格外吃不消,未撑得多时,一时气喘不上来,晃晃悠悠地晕倒在地。
四阿哥冲过去抱她上马,一路狂奔回营地,引得路人频频回首。十三阿哥眼尖,瞅见此景,无暇多想,立刻扯住了去势凶猛的马儿辔头,道:“我那儿近,送她去我那儿。”四阿哥瞥见不远处一脸目瞪口呆的锦书,当即跃下马来,抱着悠悠直奔进十三阿哥的帐内。
锦书慌张地跑过来,胤祥却挡在门口,顺势把她拉到一边,道:“你赶紧把十四弟找回来。”锦书迟疑道:“可刚明明看见,十四爷与一个小丫头玩得正开心……”胤祥怒道:“自家媳妇都病倒了,玩什么玩?叫你去就去。”锦书脑袋一蒙,转身就跑。
四阿哥将悠悠轻放在毡榻上,盖上一条薄衾掖好,听见外面一声轻咳,刚起身站得远远的,十三便将太医请了进来。
经初步诊断,太医一抹额头老汗,贺喜道:“大喜大喜!两位阿哥勿要心急,十四侧福晋并未染病,只是身怀有孕,日头下曝晒过久,一时体力不济,略有中暑,方才厥了过去。不用吃药,休息一会,便可无碍。”
十三送走太医,再进帐时,只见四阿哥已坐在榻沿,伸手将悠悠额角乱发捋至耳后,轻柔的动作中,却饱含着压抑已久的酸楚,他不由大惊失色,支吾道:“四哥,难……难道你是……”
四阿哥犹一脸淡然,只是问道:“你知道,她失去知觉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