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 作者:林至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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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谓谁 作者:林至元 完结- 第1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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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着湿滑的苍苔石阶,虚明只一眼便极轻松地望见了,在那青松环抱、白雾弥漫的凉亭里,一道士一男子正在对弈。
她早该想到的,虚明心道。长长一声太息,她转身欲走,遥遥瞥见重重叠叠的长阶下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着。雾气遮罩,又兼目力难及,她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只感觉到应该是个女子。惆然立久,见那人如石雕般纹丝未动,虚明摇了摇头,跃过阶旁栏杆,直接跳下了数丈高的殿前平台。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出观时途经灵官殿,有道士上前施礼,虚明便捐了一些银两,立时惹来殿中群道侧目,她低头瞧见自己的打扮,不禁哑然失笑,随手在功德簿上留了姓名,笑着离去。浑然不觉殿后转出暗中窥伺已久的陈良,拿起了功德簿,一时惊诧,继而颔首沉吟。
离白云观越远,雾气越淡薄,直至步入烟尘涌动的人间俗世,升得高高的日头,将适才的一方清净地,撇得犹如孤绝海外的仙岛般飘渺遥远,不过幻境一场。
虚明一路漫步踯躅而行,沿街望来,不见值守警戒的兵士,只有雕车竞驻,骏马争驰,高柜巨铺,宾客盈门,茶坊酒肆,人声喧空。看来,那色亨图所说虽有夸张粉饰,却也并非全属虚言。只用三天,便让京城繁盛尽复旧观,八阿哥在自己履历上留的这一笔,可谓浓墨重彩,瞩目之极了。经过刚刚粉刷一新,漆气甚重的裕王府大门时,虚明特意停下比量了一番,看三日来络绎不绝的各色人等可曾把门槛给踩趴了。
今天府里静得出奇,虚明只当会客厅总算腾空了,走进一瞧,不想靠门的侧手第一张椅子上还坐着一人。只见八阿哥俯身前倾,双手交握撑着下巴,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地面,半晌一动不动,好似一尊石像。
“你回来了?”虚明问着,在隔着一张高几的椅子上坐下。
八阿哥乍然回神,似有若无地笑了笑,往后一靠,一声长叹,仿佛很是疲累。“你的眼睛……”他突然坐直身,指着虚明的眼问道。
虚明道:“完全康复,还得十天半个月呢。”她低眉一扫,不觉含笑拿起几上一本残痕斑驳的《尚书》,问道:“从火场里救回来的?”八阿哥点点头。虚明翻到中间,取出烧缺了一角的那首打油诗,心中却是暖洋洋的。
八阿哥道:“可惜了你这张手稿。”虚明轻叹道:“是啊,是我唯一一张左手手迹,再想写也没有了。”八阿哥奇道:“怎会是唯一一张?你从前不是左撇子吗?”虚明自觉失言,忙补救道:“哦,我字太丑了,不敢多写现眼。”八阿哥虽不接口,虚明亦心虚得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其目光。
隔了片刻,八阿哥才缓缓道:“今早我去死牢探视了索、那等几个首犯。”虚明应道:“想必场面震撼,讲来听听。”八阿哥笑道:“还是算了,免得你也没胃口吃东西。”
虚明抬眼望他,几天汹涌如潮的极乐,都不如这一刻的淡淡伤怀来得真切,她若有所思道:“成王败寇,非生即死。既然选择了玩这个游戏,就要有这个准备,赢有赢的活法,输也有输的死法。不过如此。”
八阿哥轻轻一笑,道:“你倒是索额图的知己,说的话几乎如出一辙。”
虚明好奇道:“他怎么说?”
“八个字。”八阿哥淡淡道:“赢的怕死,输的怕生。”
虚明又问:“你怎么答的?”
“皇阿玛是仁君,自会给他个痛快。”胤禩懒懒道。
虚明实在觉得好笑,眉梢一扬,自问自答道:“这算走运,还是不走运?是个问题。”
八阿哥站起身,问道:“和我去看裕王爷?”在此打扰数日,虚明还未拜会过主人,见他突然想起这么一出,便跟在身后。
经青青翠叶滤过的阳光,稀薄如晨曦般,笼罩着华林园里的这处竹篱茅舍,洋溢着一种莫可名状的美态。虚明越看越觉得眼熟,稍作思忖便即了然,论宁静恬然,这儿还真与悠悠在江宁织造府栖身的小楼真是如出一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福全看重悠悠,简直把她当成了自身的投射。虚明不禁会心一笑,老实说,福全这想法本身就极为有趣。他究竟是菲薄过甚,是以只能期望于下一代,还是妄自尊大,以至于要打造出第二个自己?
他们进去时,忠叔正在服侍福全吃药。福全精神尚好,但却老态毕现,脸上爬满了因岁月而生的迟缓无力,令人唏嘘。八阿哥走到凉榻前,道:“让我来罢。”福全动了动眼皮,忠叔便将药碗递给胤禩,领着屋里的奴婢退出去,胤禩亦对虚明微一颔首道:“就在门外守着。”
虚明转身掩上了门,隔着薄薄的两片木板,房里任何一点动静都逃不过耳。她与忠叔对视一眼,此刻守在这个位置的只有他二人,不得不说,即使是在下人的世界里,森严的等级与排位,同样无处不在。虚明忽然发觉自己不太入戏,她居然未因这份荣宠体面而沾沾自喜,这太不敬业了。
“她就是你那晚执意去寻的人?”福全道一字喘两下的声音分外清晰地传了出来。
只听八阿哥极简短地答道:“是。”
许久,福全才又缓缓说道:“安王府不断使人来问,婚期该定了。”
静默片刻,八阿哥声音放轻道:“以我之见,还是过了六月再定日子为好。”
虚明蓦地一惊,原来转眼已是六月了,掐指一算,再有二十来天便满了九十日之约,她就重获自由了。
“你一向有主张,从不需人烦忧。只是……”福全的嗓音仿佛突然间误入迷途,锁在重重浓雾之内,晦暗难辨,“情之一字,处置不当,免不了害人害己。就好比那位琳姑娘,你额娘一早劝你秉真随性,勿伤人心,你又何曾听得进……”
“我不是你。”只听磕噔一声某物倾覆的瞬间,连风都似屏住了呼吸。“请不要提起额娘。”
话音落地,房门霍然掀开,八阿哥一步跨过门外二人,飞扬的衣角带起了一个气流漩涡,裹挟石径上几片落叶随之起舞回旋。
“八爷。”忠叔叫住了他,“太医昨儿曾有过暗示,时日无多,该准备起来了。”
忠叔说完进了屋,八阿哥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儿。
“我只当你很敬重这位二伯呢。”虚明走过他身侧,轻道。
“大部分时候确实是如此。”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漫步至竹林深处,八阿哥回眸直视她,“唯有一点,谈情,他只是个懦夫。”
虚明笑道:“你就这么冲出来,反应这么激烈,或许在他面前,你也是个懦夫。”
八阿哥被她堵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对于他的这些身世纠葛,虚明压根没兴趣知道。但是旁观者清,凭宫中六年耳闻目睹的零星印象,她只知道,从某种意义而言,真正对这八阿哥尽到监护义务的,是他的养母惠妃,和二皇叔福全。一个有四个爹娘、从不缺爱的人,还要挑肥拣瘦、得陇望蜀的永不满足,那就天性凉薄得过了头了。
“那你呢?”八阿哥问道,“你的懦弱又在何人何时何地?”
虚明不禁苦笑,其实不必他来反问,她都自知,适才心中所思所想,套在自己身上也完全合用。虚明道:“一个时刻准备出家的人,怕的还会是什么?”
八阿哥脸色变得柔和了些,道:“从未听你提起家里的事。”
虚明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朝难。我是费尽千辛万苦才逃出来的,家中但凡有一席容身之地,何苦出门受那风刀霜剑之苦?不提也罢。”
八阿哥明白,话说到这份上就只能到此为止了。他转身欲走,却被虚明拽住:“你忘了一件事未做。”八阿哥表示不解,虚明却微微一笑,亮出藏在袖中的那册黑迹斑斑的《尚书》,问他:“相信你专程回去抢救的,应该不是这个吧?”八阿哥诧异地望着她,目光灼灼。
虚明轻声一叹,道:“他们是最爱你的人,为什么要对他们最不宽容?”她的声音细而轻柔,低低嗫喏,更似是在自言自语,显得底气不足。
八阿哥抽出手,默立良久,掉转方向往偏房去,弥漫了整座府邸的药味便是由此飘出。房中虽甚明亮,但几个表情沉重、正小声讨论的太医,一群忙得满头大汗、脚不沾地的医倌,以及堆得满满当当的药材医具,无不显出一股窘迫的局促感,令人透不过气来。虚明看着他向太医详询福全的病情种种,事无巨细,不厌其烦,便耸了耸肩,就此作罢。她向来懒散,更讨厌婆婆妈妈的惹人嫌,闲事管到这个地步,已是她的极限了。
接下来的日子,八阿哥推却了一切俗务应酬,把自己关在这一方寸之地内,没日没夜地与太医探讨病情,研究药方,乃至亲手熬制汤药。然而一碗碗药喝下去了,福全却一天比一天虚弱,仿佛一双无形的手,在坚定不移地拖着他一步步走远,无论怎样用心熬出的良药,都无法将他拉回半分。挫败的情绪在蔓延,绝望占据了屋子里每一双日渐空洞的眼睛,直到最后,仅剩八阿哥一人依旧不动声色地忙碌着。
这时候,虚明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东西被轻轻拔动,一种久违的感觉被唤醒了,目光也情不自禁地随着他转。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怎么来表达,可以确定的是,有一份流淌在心底的温暖,它既可以是烟沙中的飞絮,原野上的红花,也可以是云台边的月光,烈火里的血色。
时值午后,虚明端着饭菜掀开竹帘,刚想说话,八阿哥熟睡的面庞便映入了眼帘,忙住了口。今日新开的一剂药得用文火慢熬三个时辰,将五碗水煮成一碗,因此一上炉子,众人便都被赶出去进食午休,只留下八阿哥一人看着药炉,不想他竟靠着墙睡着了。虚明见炉子里的火小了些,便捡起地上的蒲扇,添加桑柴,扇风鼓旺火苗。
六月里,天气已然很热了。尤其坐在炉前,这么一通忙活,虚明的额头便沁出了一层细汗。她边挥扇送风,边侧头瞧了眼坐在旁边方凳上的八阿哥,只见他的眼皮仍紧紧合着,似乎真的睡得很熟,眉间微蹙,估计没遇着什么好梦。虚明忍不住倒过蒲扇,拿扇柄在他眉间轻轻点了几下。胤禩不适地努努嘴,偏了下头,仍好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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