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三阿哥、五阿哥偕同在变乱中负伤的恭亲王而来时,焦墙残檐之间的混乱,瞬间达到了顶点。恭亲王常宁一进门,便扑在了福全灵柩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见此情景,几个阿哥登时跟着一起抹眼泪,就连十四阿哥也身不由主地凑上前。
悠悠却毫无所觉,转头再寻虚明身影,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溜走了。趁所有人注意力全集中于灵堂上,她回到自己的临时居所,一挑门帘,果然见虚明躺在了向阳的长炕上。悠悠脱口便道:“你怎么还不走?”
“走哪去?”虚明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望过来。
“你看了我写给二十年后的卿云的信,还装什么傻?”悠悠老实不客气地质问。虚明跳下地,嘴巴微张,尚未出声,悠悠便又打断道:“你穿成这副德行是要干嘛?”虚明正要开口,悠悠又抢道:“格格不当,要去流浪,我就当你是图自由逍遥,那现在又是怎地?好好的人不做,来给人当奴才了?”虚明干脆放弃反驳,叉腰而立,等她发泄完了再理论。
悠悠轻哼一声,炕沿上一坐,脸色缓和许久。虚明便嬉皮笑脸道:“你是不是得产前忧郁症了?”悠悠白她一眼,却被逗得忍俊不禁。这时虚明反倒正色道:“包身太监皮,也不定就是奴才。你别忘了,我师父本就是个太监道士。我这也算继承衣钵了。”悠悠见她一本正经地说着没正形的话,不禁笑骂了声:“滚!”虚明道:“我又不是你老公,说滚就滚,毫无地位。”
听了这话,悠悠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道:“你当这是哪儿?要能找出一个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老公,算你本事。”
“我瞧你和十四两公婆磨合得还不错。”虚明转身踱了几步,忽问道:“我听说,康熙在围场命人御前赋诗助兴时,十四可是出了个大风头,把康熙的龙屁拍得极为舒服。”
“这有什么出奇的?”悠悠平静地望着她。
“当然稀奇。”虚明手一挥,道,“一代奇才十四阿哥,向来是靠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文风横行于世,一篇文章讨一顿板子亦属等闲,御前赋诗?没蹦出句‘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气死他老子,都算他家十八代祖宗积下阴德,坟上青烟飘渺了。”
“这首词的气象万千,便是吟诵出来也不会辱没了康熙。”悠悠轻描淡写道。
虚明自打嘴巴道:“啊呸!他也配?奉送一句‘日破云波万里红’就绰绰有余了。”
“过了啊。”悠悠笑得略显隐讳,良久才又接道:“是,你猜得没错,是我默了首七律给他。”说着她便背诵起来:“骑射胡服捍北疆,英雄不愧武灵王。邯郸歌舞终消歇,河曲风光旧莽苍。望断云中无鹄起,飞来天外有鹰扬。两千几百年前事,只剩蓬蒿伴土墙。此诗虽非夺人眼球之作,但是立意不俗,别具一格,不失为一篇佳作。”
隔了片刻,虚明才想起道:“悠悠,你何曾这么刻意地讨好人了?”
“讨好谁?十四?还是康熙?”悠悠嗤地一笑,道:“无论哪个时代,人心都没多大变化,生存总是不易。何不聪明些,学些无伤大雅的小技巧,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点?”
虚明沉默许久,只能回应一句:“你开窍了……”
“那你何时才会开窍?”悠悠反问道。虚明吃了一惊。悠悠道:“未来很长一段时日,我也就现在这样了。但你不同。既然有本事逃出了笼子,就别再走回头路,三心二意。”
“慢着慢着。”虚明总算明白过来其意所指,抽出短剑道,“剑名都改叫‘一心’了,又哪里来的三心和二意?”
“那你和老八算怎么回事儿?”悠悠直接摊开来问。
虚明恍然大悟地“哦”了声,脸上慢慢浮起了一个笑容,不假思索道:“事实是你想多了。大家都是聪明人,玩玩而已。反正我就当是乏味旅途中的一场艳遇,喜欢就留下,开开心心在一块,厌倦了就爽爽快快地分开,继续上路,无烦恼,无负担,perfect!”
悠悠见她讲得眉飞色舞,不禁失笑道:“原来这就是你的理想?”
虚明“嗯”了一声,得意道:“所以收起你那套‘隔夜修书’吧,我真用不上。她卿云的下场再惨不忍睹,也不关我事。”
“最好你能记得今日所言。”悠悠道。
不知是否治丧所致,悠悠此刻说话都带着一股子孤寒清绝之气。
就是刚才被骂得狗血淋头,虚明心下依旧是温暖的,但此时唯余冰凉一片。在屋外哭声震天的背景音里,她们俩却在这面带微笑地探讨这个话题,一想到这,虚明又抑制不住地可笑。哭又哭不出,笑又笑不来,虚明只觉得自己快错乱了。不过,想必悠悠更加快憋坏了。
发觉有人靠近,虚明忙钻出房去。站在毒辣辣的日头底下,隔窗犹听见悠悠问道:“别人都是干嚎,你怎么把衣服都哭湿了?”十四嘟嚷道:“哪呀。是人太多,乱糟糟的,挤出的一身汗。”
走回灵堂,已是人散一空,恭亲王常宁伤重且悲痛过度,被几位同来的阿哥送回了府。虚明想了想,转而进了东侧的一间耳室内,只见到八阿哥一人,右肘搁在炕桌上,扶额休息。他这几日白天忙得脚不沾地,夜里又得守灵,只能偶尔偷个空,就近在此眯一会儿。想到适才所说的话,虚明止住了脚步,不再向前。
八阿哥正捏按着隐隐作痛的眉宇间,若有所觉,抬头伸手道:“陪我坐会儿。”虚明微微一笑,握住这只邀请的手,坐在他身边。八阿哥叹了口气,道:“要你装作小太监,见了三哥还得躲起来,实在委屈你了。”虚明笑道:“不知道是不是老天耍我,我这算是跟太监杠上了。”八阿哥淡淡一笑,道:“但惟有如此,我才能时时刻刻都看到你。”虚明低头不语,只是抱着他的左臂,轻轻靠在肩上。
静静依偎片刻,八阿哥忽又道:“还有件对不起你的事,一直没机会讲。”虚明问道:“什么?”八阿哥道:“当日夏飞虹离开时,曾托我转交你一块治手疾的符牌,怪只怪我保管不力,弄丢了……”虚明无所谓道:“这病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治不了也没什么。”
八阿哥就势揽她入怀,说道:“如果你是……该多好。” 他徐徐轻叹,似在低声诉说,却更似在自言自语。虚明微微一怔,待渐渐回过味来,细细咀嚼话中的疲惫,酸楚,不安,心中蓦地一痛,眼底却是热热的,抬手回抱住他。“就一直这样也好……好几天没睡好了,真的好累……”八阿哥把头埋在她颈间,喃喃地似在梦呓。
踌躇再三,虚明终于开口道:“今天六月廿九了。”
八阿哥徒然一惊,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时心乱如麻,然而很快恢复镇定,突然灵光一闪,放开她道:“别怪我斤斤计较。当初夏姑娘在府上是住了九天,但你们夜闯求助那一晚,并未计算在内。是以满打满算,应以十日为准。”
一语甫歇,虚明的笑靥已瞬间绽放,像花儿一样灿烂鲜妍。她略一思忖,:“既是如此,没有办法,只能凑个一百天的整数了。”
八阿哥开心得一把搂住了她。然而喀喀两下叩门声响打断了短暂的松弛,马起云在门外轻道:“福晋、世子已赶到城外,不出半个时辰车驾便至府门。”
八阿哥霍然起身,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立刻召集全府各归其位,一切准备就绪,自己整了整衣冠,亲出府门迎候。虚明本想跟上,却瞥见悠悠独自站在灵堂一角,脸色苍白,之前的从容不迫不见了,惶惶然犹如一只惊弓之鸟,似乎任何一点动静,都能把她吓倒在地。虚明悄悄走到她身后,也不打搅,只是颇为担忧地看着她,悠悠竟也丝毫未觉。
突然一通巨响,把两人都吓得浑身一颤。原来哀乐陡起,专责哭灵的大群奴婢亦同时放声大哭,一个个干嚎得撕心裂肺,若在平时,虚明定然早笑了场,但此刻悠悠瑟瑟发抖的背影,更为令她在意。
一眼瞧见裕王福晋被人搀进灵堂,悠悠情不自禁地迈前一步,谁知踩在了曳地的麻衣上,歪身一个踉跄,虚明忙抢上扶住了她。这么一阻,裕王福晋已哭倒在了灵前,而随驾出塞的一众妻妾儿孙也塞满了整个灵堂,凄惨哀鸣之声,令人不忍闻睹。
未几,裕王福晋已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但无论人怎样劝说,她也不肯离开半步。悠悠甩开虚明,冲上前紧握住她的手,弱弱喊了一声:“姨妈……”裕王福晋闻声转过脸来,隔着朦胧泪眼,隐约辨认出了悠悠,立刻揪住了她,喑哑问道:“他走时,可还……”话未讲完,一下子泣不成声。悠悠连连摇头。裕王福晋不甘心地叫了一声,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地跑到后堂停灵之地,遽然刹住奔势,绕过横亘在前的巨大冰块,缓缓走近柩边,痴痴凝望。跟着跑过来的悠悠,猝然见到了福全的遗容,惊得呆在当地。
虚明远远瞅了一眼,只见福全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嘴角还挂着暖暖的笑意,右手所放的心口位置,层层衣物之下微微隆起,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多半是些陪葬珍宝。
悠悠捂住嘴,也止不住一声哀嚎,积蓄已久的泪水冲破堤坝,如雨磅礴而下,瞬间泛滥汇成一片汪洋。悠悠哭成了个泪人,正陪着裕亲王世子保泰的十四闻声而至,任她哭得昏天黑地,只是默默相偎相伴。
虚明撇开脸,无论是摧人心肝的哀嚎,还是痛彻心扉的饮泣,她都不忍再看,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四处搜寻一个人的身影。不多时,就发现了在墙角远远望着这一切的八阿哥。荧荧冰芒照在他的脸上,若泛青光。虚明忽觉悲伤莫名,看着他眨了眨眼,转身手扶墙面,背向众人而立。
到得天光微暗,人也渐渐散了,八阿哥才心事重重地步出灵堂。一抬头,便见虚明正站在庭前等着他。两人无声相视,兀地被人拍了下肩,八阿哥侧眼一瞧,却是十阿哥与安吉雅,想是也与裕王府众人同路回京,适才人头耸动,竟未发觉。
十阿哥道:“八哥,去我府上坐一坐吧。”八阿哥轻轻叹了口气,是啊,孝子贤孙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