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明却一脸郑重,表明现下这番说话并无玩笑之意,轻叹道:“人们都讨厌有心计的人。其实对于心计,它本是无罪的,有罪的只是拿它动歪脑筋的那些人们。就好比钱,在不同的人手中,它起的作用那是千差万别的。有人一文不名,却爱打肿脸充阔,有人腰缠万贯,却比乞丐还窘迫。而你,则是我见过的人里,最会花钱的人。钱可为我所用,我却绝不可为其奴役,多少人是完全颠倒了过来。”
这时,一个侍婢将茶盏摆在了她面前,虚明本不为意,却听那侍婢说了句:“恩公,请用茶。”虚明惊讶地抬起头,只见此女怀抱茶盘而立,面容楚楚,双目放光,犹露三分盈盈笑意,含羞带俏。这不是那天在九阿哥府,被推落水的侍婢吗?虚明随即了然,此女想必就是巧儿。
虚明问询地望向十二阿哥,胤裪却只看着巧儿,目光温存绵绵。巧儿似得他眼神鼓励,大着胆子对虚明道:“恩公的头发干了,我替你梳起来罢。”不等虚明回应,她便急忙忙将手上拎着的镜盒放在石桌上,替她梳理长发。
一时间四周静了下来,只听见风吹紫藤花叶,簌簌有声。虚明甚至能感觉到摩挲过头皮的手指,似在隐隐发抖,心下虽甚好奇,却也雅不欲拂逆其意。她望向镜中,若非照出的容颜已改,恍惚间她都要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养性斋,坐守方寸之间,等人侍奉梳妆。
她蓦然醒悟,近来有意无意间,脑子里总会浮现零星片羽、往昔点滴,这不是个好兆头。悠悠骂得对,如此三心二意,思绪纷乱,实属不智。她慌忙打碎眼前这熟悉的一幕,而巧儿业已结好了发辫。戴上凉帽,她依然是来去潇洒无挂碍的万虚明。
“多谢了,小嫂子!”虚明笑道。巧儿羞得垂下头来,十二阿哥便替她问道:“你当真不认得她了?”宫中的记忆是虚明不愿多碰触的,于是想也不想便道:“人有相似,事有误传,怕是小嫂子认错了。”
“认错谁,奴才也不会认错您。”巧儿睁大了眼,激动得大叫,“没有您,我十年前就命丧乱棍之下了!”
“十年前?”虚明霎时间僵住不能动了。
巧儿喜道:“格格,您想起来了?”
虚明仍是面无表情。
巧儿急切道:“我是巧儿,方巧儿。十年前,和茵儿姐、月恒姐、暖玉姐一同被选入延禧宫当差的。您还有印象吗?当时我们四人,在被选送给几位阿哥格格前,先留在宜主子身边,看护长年卧病在床的十一阿哥。我记得,我和暖玉姐是在里屋照顾衣食,茵儿姐和月恒姐则负责旁的事儿。谁知有一日,十一阿哥喝下我喂的药后,就七孔流血,险些不治。宜主子当场就要把我拉下去打死算数……”她说一句,停一下偷瞄虚明脸色,似在提点她一一想起这些陈年旧事。讲到后来动情之处,眼圈泛红,口中哽咽,话也变得断断续续,连不成句。
“暖玉姐拼命哀求,宜主子也毫不为动,那么多人看着我被打,我以为自己死了……”她眼含热泪,凝视着虚明,扑通跪倒,拉着她的袖子,道:“我醒来才知道,是云格格为我求情,只有您肯为我一个奴才奔走,查明事实非我之过,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发誓,为了您,让我死也行。”
十二阿哥不自觉地站起,正欲去扶巧儿。虚明却突然甩开她扯着袖子的手,由于力道过大,竟将巧儿带倒在地,磕得满手血污。
“你认错人了。”虚明直起身,拿起桌上的短剑塞进靴内,一撂袍角,冷冷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府去。
虚明一路无目的地奔行,跌跌撞撞,脑壳里仿佛有几千几万个人在争执吵闹,令她头痛欲裂,扶墙一阵干呕,可一天没好好进食,什么也吐不出来。就在脑袋快被吵炸了时,那几千几万个声音忽然都开始叫她,可惜几千几万张口此起彼伏,竟是一个听不清楚。很快,一个声音盖过了所有的人,清晰地宛如就在耳边低语,她打了个寒颤,莫非是出现幻听了?
“卿云……卿云?卿云!”一声比一声急促,似疑似喜,似怒似怨,浮出水面,犹带雾气。
“别叫了,我又没聋,听得见!”我不情不愿地钻出花丛。
胤祥指着头道:“今天书房大考,你怎么没有去?”
我故作轻松地笑道:“我怕考不到第一,又被人笑。”胤祥作色又要长篇大论,我立马拱手告饶道:“十三爷,你放过我吧,我真是怕了你了,别再喋喋不休地说我怎么变得这么畏手畏脚,胆小怕事……”
胤祥不由莞尔,然而很快又板起脸,正色道:“谁叫你自己以前把话说绝了,绝不允许任何人高你一头。你今儿胆怯不去,才真叫人耻笑呢。”
“你说的是。”我低下头。胤祥刚放心地笑了,我却龇牙一笑,拔脚就溜:“明儿再说!”可没跑出几步,就被他掐着后脖颈提溜了回来,一脸怒其不争道:“你怎么变得这么没皮没脸的,你是摔伤了腿,又不是脑子。你以前不这样!”
我心中却不耐烦地焦躁起来,直道:“我还约了十二阿哥去找钦安殿的道长聊天呢。”
“这是我正想跟你说。”胤祥脸色一沉,道:“你以后少和十二哥混在一块,还有十哥。”我脱口问道:“为什么?跟他们一起玩,我才觉得轻松和开心。”胤祥道:“你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他们都是不求上进的边缘人,排斥在核心圈子之外,自然开心轻松了。你也想和他们一样么?”
我很想大声说“我本就和他们一样”,可胤祥说话时鄙夷的神情,还是让我露怯,不敢开口。既然已被说成没皮没脸,我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抽抽噎噎道:“我想回家……我想爸妈……”
“胡闹!”额娘一声呵斥,吓我顿时收了声,不敢再哭。“你忘了自己从小是为何进宫了?给我记住,你可是从安王府走出去的,在宫中的言行举止,代表的都是安王府。哭哭啼啼地逃回来,堕了威风,丢了脸面,多少人在笑话我们,你知道吗?”
我低下了头。直到阿玛说:“别理你额娘。你只要做好自己,天天过得舒心就好了。先回宫住几日,阿玛再替你想法子。”我长舒一口气,心里却怎么也不敢相信了。
回宫路上吹了风,脸上就出了第一次的癔疹。太医说,此疾无法根除,不时发作,内心抑郁焦灼便是发病之因。一个月后病愈方才能见人,我却十分怀念起躲在屋里谁也不见的宁静逍遥了。
姑姑宜妃怕是这宫中最温柔可亲的人了,可她同样会要人的命。看着那可怜的宫女要被活活打死,我终忍不住告诉姑姑,十一哥体虚偏寒,除非大火大躁的连续几剂猛药灌下去,否则绝无可能七孔流血。太医也验过了,饮食药物都无任何差错。然而我错了,这也是我干的最后一件蠢事。
“卿云,你病好了。”听见声音,我脸一红,转身瞧见五表哥和他尚未过门的五嫂。五嫂望着我一脸奇怪的笑,看得我不自觉地不寒而栗,她却识趣地退出门外了。
“你是谁?”胤祺劈头盖脸就问:“或者问,你是什么东西?哪儿跑来的腌臜货,厚颜无耻,鸠占鹊巢,到底是何居心?”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仓皇间手足无措,支支吾吾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卿云何曾那般无用,宫女间的玩闹,她也会看得眼去?要你来卖好心,扮菩萨?我盯了你这么久,你这自以为是的小把戏,在我面前还装什么装?说,你用的什么妖法,占了卿云的身子,有什么企图?”
“我什么企图……我才是受害者……”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泪水也不争气地流了又流。
“少来这一套。你心里是不是还挺得意的,白得了一副这么好的皮囊,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想想都恶心,你那本来面目必是丑陋之极,方才配得上你这般恶毒的心思!”胤祺看着面前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可谓深恶痛绝到了极处。
“是!”我恨得浑身发抖,“你们是天之骄子,高高在上,无人可及,我就是地上的一滩烂泥,居然还敢来弄脏你们的鞋底,简直罪大恶极!”
“算你还有点儿自知之明。”胤祺嫌恶道。
“你怎么还不去告发我是妖邪,祸乱宫闱,将我活活烧死!”我声嘶力竭地喊,发出的声音却远远比不上他一声冷笑响亮。
“我倒想看看,你能装到何时。”胤祺冷笑道。
我再也受不了了,冲出去,一直跑到筋疲力尽,萎顿在地,无法动弹,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要清醒明亮。我就当它几年卿云又如何?我难道还真当不了吗?为了就是将你们所有人最终踩于脚底,供我
践踏!
我慢慢走进钦安殿,跪在觉明的面前,觉明问我:“你活得开心吗?”
我摇了摇头。
觉明道:“道祖会保佑你的。”
我仍旧摇摇头,道:“我谁也不信。我只信自己。你能教我多少本事?”
觉明道:“远了不多说,自保足以。”
我立刻磕了三个响头,道:“好,我拜你为师。”
三年后,我迎来了第一个机会。康熙的几个洋先生回国了,我适时毛遂自荐,填补空缺,凌然超脱于南书房之外,谁也高不得我一头。由于陪练西学数理奇巧技法有功,我更得升为和硕格格,与卿云的母亲同级,叫那安王府也悉数闭嘴。可巧,五阿哥随驾出征噶尔丹期间,竟吃了个败仗,灰头土脸而回。奉姑姑之命特去安抚,端看他一向自负俊美脸上新添了一道赫然醒目的刀疤,心里别提有多解恨。然而我才说了声“可惜”,他已一副面如丧尸般的死灰,却让我连落井下石都懒起兴致。
结束了吗?远远没有,这不过是刚开始。
很快,我想到了更好玩的一个游戏。尤其面对着越来越多欣赏青睐的目光,包括曾经的胤祥、胤祺、额娘……那么多人自得、自卑、自豪的目光,却已满足不了我什么了。既然创造一个卿云,等于延续了他们心中的神迹,那我何不亲手毁灭之,那将是多么美妙的感觉。
他们心中的卿云有多神圣,我就要这个名字由里到外变得有多不堪,自私、龌龊、放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