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心中的卿云有多神圣,我就要这个名字由里到外变得有多不堪,自私、龌龊、放荡、卑鄙……配上任何肮脏的词都不为过。我要告诉所有人,只要我愿意,任何人都能被推上这个位子,成为卿云,受尔等膜拜。
每次想到精彩处,我都会大笑不止。
现在如愿以偿了,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前不见去路,后自绝退路,我永远都只是一个人……不,我连人都不是,我只是残了一只手的废人……
迷茫中,钟声悠悠响起,我恍惚看到了觉明又站在三步开外,笑着问:“你活得开心吗?”
我上前握住他的手,声泪交迸:“你在哪里?道祖又在哪里?”
“不是一直在你心中吗?”觉明笑答。
我呆住了,脑中闪过什么,却完全抓不住。忽然感觉有人在使劲扒开自己的手指,抬头再看时,觉明不见了,只有一个惊惶失措的小道士。
虚明“啊”地一声,转目四顾,却见头顶一块匾上斗大的三个字“白云观”,更是惊异不已。
愣了一会儿,虚明忙放开手。小道士揉着青紫一片的手腕,嘟囔道:“你真是个疯子,在观门口坐了一天一夜,非要来赶你才肯走?”虚明口中道歉,却才拔腿要走,手里却被塞进来一封白皮帖子,小道士道:“一位施主让我交给你的,拿了就快走罢。”说完入观关门,生怕她又要追进去。
虚明拆开看了,清秀的字迹,是封生辰贺帖,并邀请她赴七夕小宴,唯有二人对酌,把酒共叙。“到底还是瞒不过她。”虚明似有若无地一笑,将帖子收好,转身回八王府。
此时,晚钟声声飘送,似也在催人离去。
虚明累得几乎迈不动步,真想就此找一个无人打搅的洞穴,大睡不起。
“虚明?”八阿哥匆匆奔下石阶相迎,待瞧见她眼部血丝、面色暗淡的憔悴样,顿时吃了一惊,忙问:“这两日你去哪儿了?”虚明没精打采道:“我是从祭点一路走回来……”八阿哥不疑有他,目光柔和,甚是怜惜地轻抚她的脸颊。虚明闭上了眼,正要说什么,肚子已先咕噜噜地叫唤起来。八阿哥笑道:“来,你今日有口福,九弟招来几个江南大厨,就等着你开席了!”
虚明这才发觉府门外多了些生面孔,便驻足不动了。八阿哥解释道:“九弟府上此次受灾严重,大修期间不得入住,我便邀他来家暂住几日。”虚明闻言脸色一变,太阳穴心再度隐隐作痛,她也只能一声苦笑罢了。
想了想,虚明拉住他,声音细不可闻道:“你我相识于西山,剩余这几天,我想回去静静度过,将所有烦事俗务全部抛诸脑后,好吗?”八阿哥不假思索,满口答应。虚明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八阿哥道:“明儿就去,今天还有事我得交代一下,从明日起就只陪你一人。”虚明愣神,失神道:“没有时间了……”八阿哥没听清,问道:“什么?”一刹那的软弱哀伤稍纵即逝,很快地,虚明眼底的神采已慢慢恢复,嘴边咧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招牌式笑容,永远都是三分戏谑,七分漠然,划分得清清楚楚。
“走吧。”虚明走到前头,“现下最切实际的事,就是填饱肚子。”
宴席一桌摆在了后园的船厅里,虚明记起来了,上回一掀开毡帘,扑面暖风登时将沾身雪花化作湿滑露水,但是这一次门一推开,擦身而过的,却换成了冰块消融的阵阵凉意。厅内转过的一张张脸,还是那么几个,消失了几张旧脸,又添了几张新面孔。
虚明不敢说,这种改变,除了天工造化、四季轮回的作用,自己是否也贡献了几分力量。然而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我是虚幻,卿云永明不灭,那眼前又会是怎样的一幕?”或许,当然也只是或许,虚明只能猜测,或许现在还能见到依旧少年得志的十三,老八自然也无缘娶到一个冒牌格格,暖玉仍好好地呆在宫中幽怨,卿云绝不会叫宝珠无助绝望至死,老十就还是那个十全大老爷,老九岂有嚣张之时,陈良自无出头之日……似乎所有人的变化都与她有关。一个人,真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这怎么可能?!虚明笑着摇摇头。少年得志必有梦醒的一天,争权夺利免不了联姻弃爱,暖玉遇人不淑、此生无望,宝珠天性刚烈、宁为玉碎……即便卿云早死早超生了,这些也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人啊,还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真以为众人因我而移位,历史由自己一手缔造,那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笑话。
虚明忍不住又是一笑。每个人先把自己管好了,不拖累到其他人,不臆想拯救众生,那这世界就彻底清静了。既然选定了方向,先走出了自己的路来再说,旁的管他娘的。
打定了主意,心中也就不再彷徨不安,虚明长出了口气,迷思退去,却是怅然若失。
“你们在此好吃好喝,居然也不叫上我!”伴随一股刺鼻异味,虚明突然被人大力撞了一下,回首便见抱着酒坛、一步一踉跄的十阿哥,他还是穿着失踪前晚的孝服,只是衣裳也破了,辫子也散了,说话间打了个响嗝,满身油污,酒气冲天,熏得人个个掩鼻逃远处去。
十阿哥将酒坛往九阿哥鼻子底下一送,嚷道:“你们也喝!”九阿哥忙推说不用。十阿哥便抢了他面前的杯子,嘻嘻笑道:“原来你们背着我藏了好东西。”言罢一饮而尽,然而舌头咂摸了一下,立刻摔了杯子,大骂:“白水?你敢耍我?”十四阿哥笑道:“十哥,你喝高了罢?”八阿哥斜了他一眼,道:“十弟岂会不知,百日之内,忌沾荤腥。”十四笑着不再接口。虚明乘势拉着十阿哥坐到身边的空座上,胤誐继续大口大口灌着独自一人的苦酒。
“适才八哥讲到,皇阿玛有心历练我等。”九阿哥找回中途打断的话头,续道,“所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如此天赐良机,岂可等闲坐失?”
十四点头道:“九哥说的是。此次平乱本是八哥一人之功,他却不事矜夸,反为兄弟几个铺平道路,咱们若再谦让推辞,便辜负了他的一番美意。”
八阿哥微微一笑,忽然问兀自发呆的十阿哥:“十弟,你意下如何?”虚明正陪着他发呆,听见问话,不由看了胤禩一眼。
回京至今,裕王府、安王府,长子党、太子党……这么几群人个个都争先抛来了花枝,一般人怕是老早得意膨胀,忘乎所以了。然而他却保持了冷静,并清醒意识到,这些锦上添花开得再花团锦簇,却早已是昨日黄花,垂垂老矣。且不排除还有多少株是无主无根之流,那就是更不值钱的墙头草了。与其接收、猜忌兼赡养着这些老家伙,莫如培养更有朝气活力的后起之秀,来得实际,也更贴合自己作为新崛起势力的身份和地位。
难怪今日只会,他怎么也不愿错过。虚明端起一碗白水慢慢啜饮。面前是八阿哥夹满了一碟的菜,她吃了几口,便再也反胃吃不进了。
九阿哥笑道:“十哥还用选吗?家里供了个专门从草原请来的活菩萨,此刻不抱佛脚,更待何时?”十四跟着起哄:“不用说,十哥若能坐镇理藩院,有未来十嫂背后撑腰,还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儿?”
“哈哈……”十阿哥突然纵声大笑,令讲得正兴起的二人一下子冷了场,只觉好没意思。
过得片刻,十四正色道:“八哥待在户部已有时日,我自然是要去兵部,九哥,你呢?三院六部,就没有一个衙门想去逛一遭的?”
九阿哥故意笑而不语。八阿哥替他答道:“九弟现下要占稳了内务府外办的事务,暂时无暇分心旁骛。”
虚明无意听这些无聊琐事,只是看着十阿哥从大笑迅速转入沉默,神情木然,仿佛魂被抽走了一般,忽然又吃吃笑了起来,喃喃道:“理藩院好,草原好,我就去理藩院……”“别再想了……”虚明忍不住劝道。十阿哥却猛地抱住她的右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呜咽道:“可我,我好难受,卿云……”
几乎出于本能地,虚明一把将他推倒在地,脸上青白交加,咬牙道:“白水也能喝醉人?十阿哥认错人了,请自重。”十阿哥羞惭无地,酒也立时醒了大半。他的话只有近处的八阿哥听个大概,由于草原之行早有先例,胤禩倒也并不出奇,反而徒生一片唏嘘感叹。
“先行告退,各位慢用。”虚明低头,疾步而出。
八阿哥愣了愣,立马尾随追去,穿过几道回廊,却见虚明蹲在一处偏僻墙根,毫不掩饰地放声大哭。八阿哥显然对此情景毫无准备,默立片刻,方才走上前揽住她。
“我好后悔……”虚明哽咽道。八阿哥轻声抚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虚明却哭得更加凶猛。“你知道什么?”这句话,虚明到底是没有讲出口,或者说,是羞于启齿。
后悔,不就等于认输吗?可此刻,再坚固的理智堤坝,也堵不住泛滥成灾的洪水潮涌。是的,她确实后悔了。若她仍是卿云,自可光明正大地安慰胤誐,不会如虚明般畏首畏尾,总有顾忌,更不会将他推倒,在还没痊愈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以图自保。她从未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的冷漠、自私与懦弱。
虚明哭得好似一个孩子,八阿哥既陌生得仿佛还是初次认识她,却又觉得离她的心从未有过的贴近。轻拍她的背脊,看她哭得久了,胤禩自己也不禁伤心起来。
这一场天昏地暗的哭下来,直至难以为续,抬起红肿的眼,才隐约瞧见不远处有人似在朝这张望。虚明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手遮挡住眼部,背过脸道:“你回去罢,我自己洗把脸就好。”也不管他应不应声,眨眼间没了影。
八阿哥微微一笑,转身走过陈良身前,突然想起什么,退回去问道:“若没记错,你们俩是同门?”陈良亦笑了笑,道:“虽是同门,可惜我二人的师父却势同水火,不共戴天。”八阿哥道:“那是谁更胜一筹?”
陈良避而不答,只笑道:“万师妹尽得师门真传,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首级,亦如探囊取物一般,滴血不沾身。得此高手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八阿哥却摇头道:“武夫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