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心底敞亮。只待了了最后一件事,她便可无牵无挂,继续上路寻幽探胜,足迹遍天下。
回到热闹纷繁的四九城,虚明沿街徐行,看着周围形形□的人们,一个锦缎缠身、施舍乞丐时将铜钱撒得叮叮当当格外响亮的人,一下子从人堆里突显出来。这不是去年回城第一天,就被她砸了一辆车、一盒香的乞丐吗?不过一年,凭着从一个皇子身上拔下的九牛一毛,便足以改写一个人的一生,更遑论皇帝随便甩甩手、抬抬腿,又会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正是这样神奇的力量,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的人们前仆后继,疯狂争夺,也留下了一座又一座尸山骨海,碾碎成泥,又有后来人踏脚而上。
人心不足,拥有的越多,想要的就会更多,求之不得,心便常生忧与怖,难得安乐。或许,乞丐才是世间活得最快活最自在的人。
虚明嘿嘿一笑,把前街后巷见到的乞儿都吆喝了过来,将那位热衷于布施的前乞丐围了个水泄不通。抱臂远观尽了兴,虚明方才跃上房顶,俯冲而下将那位前乞丐拽出了人堆。前一刻差点儿被踩踏至死,这一会儿便被带上了天,迎风疾速奔行在屋脊间,感觉会飞一样。直到脚踏上了实地,这位前乞丐犹觉意犹未尽,待瞧见了虚明的样子,又惊吓得结巴起来:“你,你……”虚明微笑着一拍他的肩,扬长而去。
她现下虽不是格格,甚至一文不名,穷得跟乞丐一样,仅有的“智”与“力”,恐怕是这十年来自己努力所得的最值钱的东西了,这还得多谢了觉明与肖颜,给了她立足于世的最大资本,谁也抢不走。
此次赴会,虚明自不能走大门,甚至不能在第二个人前露面,于是一路翻墙走壁,潜入无贝勒府后宅,刚要从檐头掠入正院内,却见五福晋在与交谈,便停住稍等片刻。
五福晋问道:“月恒?贝勒爷叫你来的?”月恒道:“不,奴婢只是来禀报福晋一声,主宾俱已齐聚,只缺卿云格格一人未到,尚不能开席。”五福晋道:“知道了,你去吧,把院门掩上,我不叫,谁也不许进来。”月恒答应着去了。
看着院门合起,草木忽地无风自动,五福晋一转身,但见虚明负手而立,轻轻浅浅地笑着,仿佛一早就等在了那儿。
虚明迅速扫视一圈,道:“说是为我祝寿,却又无酒无菜,算什么待客之道?”
“卿云。”五福晋笑道,“等你来了,茶都凉了。”她表情再轻松,声音依旧是清清冷冷的。
虚明纠正道:“我如今是个尚未传戒受箓的实习小道士,俗家姓万,法号虚明。”
“有区别吗?”五福晋反问。
“在你面前,自然没有区别。”虚明服气道,“无论我变没变,你总是第一个察觉。今日如是,十年前亦如是。我猜你请我来,正是要从头叙旧吧。”
两人对视片刻,五福晋微笑道:“是眼睛。”她顿了顿,接着道:“你的眼睛,与卿云实在太不一样了。她有你没有的神采,你也有她没有的温度,怎么也不可能弄混了。”
“神采?”虚明嗤地一笑,道,“那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稀罕物。”
五福晋却摇了摇头,道:“一个人有两只眼睛,要同时说谎实在太难了。伪装了左眼,便忘了右眼,等到想起右眼,又顾不上左眼。”
虚明道:“真正的聪明人,即便看穿了别人的伪装,也不会随意揭破。”
“道理我懂,可惜做起来太难了。”五福晋轻轻叹息,问道:“若你真爱一个人,是眼睁睁看着他走向不归路,也不提醒一声,还是宁愿招他厌憎,也要把他拉回正途?”
“这是你犯的第二个错误。”虚明道,“难道你聪明得能提前看到路的尽头是什么,就有资格判定此路是对是错,是正是邪了么?路是让人走的,谁也无权强行干预。”
五福晋放下脸,道:“看来,是我低估了你……”
“你低估的何止是我?”虚明垂下眼帘,说道:“你认为自己的丈夫才智有限,却存着不切实际的念想,便要摧毁他赖以尊荣的自信之源,教他认清自身的渺小无能,安分守己,走上你所谓的正途。而我,便成了你实施计划下的牺牲品,因为卿云是郭络罗一族最出色的后代,你要旁敲侧击地告诉他,连卿云这个所谓的神人都被人害死了,你又算得了什么?我有说错一句吗?”
“我只想让他平平静静过完一生,难道有错吗?”五福晋深深闭上了眼,苦笑道:“事实证明,他确实经不起半点风浪。一场败仗,一道伤疤,已足以令他一蹶不振。而你踩上的一脚,让他从此再也爬不起来。”
“自作孽,不可活。”虚明冷冷道。
五福晋突然间掩面而泣,哽咽道:“这么多年的冷衾空房,难道我还没受够惩罚吗……”
见她哭得如此凄凉,虚明不禁心生不忍。可怜她或许早忘了自己的姓名,而只记得是五福晋了。可惜她做得太称职了,每个人在她面前,都不过是□的一堆血肉和骨头。可叹她一手划定了五阿哥的轨迹,却操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在五阿哥眼中,她就是地狱。
虚明扶住她的肩,竟想不出任何的抚慰言语。五福晋转身趴在她的身上,轻轻抽噎。虚明也不好推开,只得任她尽情发泄完了。
没过多久,等到院外传来一些杂音盖过了她的哭声,虚明慌得赶忙要走,却被她紧紧抱着脱不开,不由一愣。这时,门霍地就被踢开了,一群人冲了进来,当先一人一拳就将虚明打翻在地,然后怒不可遏地指着五福晋,吼道:“你好……你对得起我?”
虚明鼻血横流,整个被打懵了。五福晋放下捂着眼的手,她没有哭,于是轮到虚明止不住地浑身颤栗了。
输了?明明是来收割最后的胜利,为什么又输了?十年的武装与积蓄,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无懈可击,结果还不是和十年前一样,输得这么轻易而玩笑。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终于不需要再花十年时间去琢磨,这一切是为什么。
五福晋面色沉着道:“而你踩上的一脚,让他从此再也爬不起来。”
“自作孽,不可活。”就在不久前的回答,却原来是自己弄错了对象。
“他是谁?”五阿哥还在大声喝问。
“贝勒爷误会了。你知道她是谁吗?”五福晋挽着他的手臂,口中说道,传入虚明耳中却变成了殷切劝进:“一拳还不够,快踩她一脚,把你丢失的东西都找回来。”
虚明很想逃,却没有力气,意识渐渐地模糊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怀抱轻轻环住了她。虚明身子一软,潸然泪下。不管是谁,她只求能救救她,带她立即逃离开这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永远不再回来。
“卿云。”
轻轻的一声唤,整个世界都静默了。
虚明惊呆了。她都几乎认命了,只等对面那张嘴巴吐出最后定音的一锤。然而不是女人的声音,五福晋尚未来得及开口,耳边一个男人已平静地揭开了谜底。虚明猛地扯住这人的前襟,四目相对,望着胤禩那张冷静得近乎僵硬的脸,虚明仍是难以置信,许久,她头慢慢垂了下来,靠在他胸口。隔着衣物,依然清晰感觉到一颗心在胸腔内狂跳不止
,虚明不禁疑惑,它躲在里面,听得见其它同类的声音吗?
短时的震惊,过后便只剩“不信”二字。昔日的卿云格格,会沦落成这副可怜样?这是八阿哥与卿云格格串通好了开的玩笑吧?许多人开始转盼四顾,兴许下一刻,卿云格格就要从哪儿笑着走出来说:“你们上当了!”
也许在这儿,第一时间就选择相信的除了胤禩,就只有五阿哥了。
“哈哈……”九阿哥突然爆发出狂欢般地大笑声,眼角都挤出了泪来,直道:“报应!真是报应!瞧瞧你的模样,连那个假卿云的脚趾头都不如,你现下再笑话谁去?”
八阿哥淡淡看了他一眼,只道:“明日我自会向皇阿玛禀明一切。”说罢,抱起始终低着头的虚明,撇下心思各异的众人,大步出府上了马车。
几乎是刚落座,马车一动,虚明尽管浑身无力,却立刻挣脱开他的臂膀,滚落在地,头抬也不抬一下,将抖得不听使唤的右臂甩到面前,便见一枚钢针直挺挺地戳在腕心脉门位置。她举左手费力地去拔,然而来来去去忙出了一头汗,钢针都不见松动半分,就连左手也哆嗦起来。
“你知道这没有用的。”八阿哥冷眼旁观道。
虚明一狠心,转而用牙去咬,只磨得满口血迹。胤禩忍不住扳正她的脸,道:“只消一两个月,你便可恢复如初了。”虚明一字一句道:“跟你多待一刻,我都想吐。”
胤禩脸色一变,许久才道:“你和小时候一样,从未拿正眼瞧过我。”
虚明一声冷笑,道:“我最恨人强迫我做不想做的事。”
她闭上眼,明知筋脉受阻,却强运内力去冲封住脉门的钢针。胤禩察觉有异,问道:“你想做什么?”虚明仿佛忍受着成倍递增的巨痛,不久额头即大汗淋漓,脸色亦愈来愈差。胤禩忙喝令她停下。可会听话就不是虚明了。胤禩连声喝止都不见效,心急如焚,不暇多思便把她拉进怀里,捧着脸猛吻下去,激缠间,恨不得把她吞下去。虚明皱紧眉头,忽地睁开双眼,一口血喷出来,同时染红了两个人的唇齿。虚明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他身上。
胤禩捧起她的脸,无论呼唤都不见醒转,嘴里不断涌出的血染红了胸前一大片,他急得大声催促车夫快马加鞭赶回府。
车到门外,尚未停稳,胤禩已抱着虚明跳了下去,踢门进了府。马起云等人不明所以,围了过来,胤禩却转身道:“退开。”众人见了他的神情,登时吓得一动不动,噤若寒蝉。胤禩一眼看到人堆里的陈良,命道:“你过来。”径直走入了自己的卧房,将虚明小心安放在床上,便转身去找候在房外的陈良。
陈良被他的声势震住了,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八阿哥直接伸手一推,揪着他领口抵在柱子上,目光如刀,逼视道:“她有任何损伤,我保证,你一定比她更难过。”陈良差点喘不过气来,忙道:“我知道。”八阿哥手劲略松了松,又问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