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爷的意思是,我自作孽不可活?”卿云口中刻薄,眼却望着悠悠笑,指着步荻对十三道,“逗你玩儿,你的真债主又不是我。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十三阿哥一愣,顺其示意去瞧步荻,但看他一脸懵然不解的样子,显然跟卿云一样,也是个睁眼瞎。
步荻脸上红白交替一阵紧过一阵,满腔羞愤,化作滴滴耻泪含在眼中,欲落未落,虽倔犟地偏头躲闪,身周之人却仍瞧得分明。
胤祥正在咋舌之际,明台灵光一闪,干笑道:“枫叶荻花秋瑟瑟小姐!是我之过了,昨儿才听五哥讲过,今儿竟急切想不出……”卿云挥手打断道:“什么枫叶荻花秋瑟瑟?悲悲戚戚的好没意思。该是,荻花瑟瑟秋醉人!”胤祥忙笑和:“应该,应该。”
悠悠却于一旁冷笑不止。这两人一来一回的对答,应和得默契十足,却丝毫不顾及被打趣之人如何难堪。悠悠看得出来,卿云从一开始将话题引到步荻身上,便存了耍人的心思,而胤祥那么聪明一人,自然立刻反应了过来,为了讨好卿云,竟宁可让步荻当众下不来台。这二人也算“无耻”至一新境界了。
“两位都错了。”步荻突然抬头朗声道,“步荻,我叫步荻,是我娘亲自取的名字。漫漫冬日余晖短,步步荻花相映长。步荻步荻,字字如金,缺乎任何一者,皆不成其涵盖。”她适才一直是副张慌无度的模样,突然一番侃侃而谈,如何不叫人既讶又奇。
“好句子。”眼见胤祥口中赞叹,抱拳欲拜,卿云适时拦住,笑道:“果然是佳句,不知步荻小姐可否将整首诗吟诵出来,也让我等再三拜读。”
步荻果然一下子被难住了。她空有一副好记性,却是识字不多,曾听母亲讲起自己名字的来历,并随口念了这一句,她便记住了,又哪里知道全诗是什么。
步荻未及应对,卿云忽叫道:“啊,我想起来了!这句诗好似出自黄庭坚的《清江引》,江鸥摇荡荻花秋,八十渔翁百不忧。清晓采莲来荡桨,夕阳收网更横舟。漫漫冬日余晖短,步步荻花相映长。全家醉着篷底眠,舟在寒沙夜潮落。是么,荻姐姐?”
步荻见她问得诚恳,那诗又朗诵得似模似样,还有作者出处,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十三阿哥“哧”地喷笑出声,终是深揖到底:“黄庭坚向乃北宋诗坛大家,此诗构思奇特,章法细密,真
不负他‘画中有诗,诗中有画’之盛名。是么,步荻小姐?”
话音刚落,众人哄地大笑起来。如果刚才虽觉平仄韵脚不太对头,但因黄庭坚的《清江引》实在太过冷僻,而有人一样被卿云忽悠住。那么等到十三阿哥这么浅显地将黄庭坚与王维混说一通,大家哪还能意会不过来?
步荻好不易积攒起的心气登时泄尽,甚而摸不准十三究竟反诘何人,衷心拜服何人。
悠悠眸色暗沉,冰寒一片,只觉眼前这个寻衅般挑眉而视的卿云,陌生得从未见过。
十三阿哥留神动静,忍不住提醒卿云:“可没空跟这饶舌了。”卿云了然,这里也耍够了,便由得胤祥拉着她走人。“小心点,待会找你。”临行不忘回头笑抛悠悠一句。
“别理她,她就天生这副张狂样,没有恶意,就是皮痒!”悠悠望着俩人身影隐没,含笑劝道,突见步荻怵若石雕,一副面如死灰、失魂落魄之状,不觉失声:“怎么,你那位难道是……”
良久,步荻问:“那便是大名鼎鼎的云格格?最是能哄得圣上开心的云格格……”
悠悠怔了一会,点了点头。
步荻又问:“她也姓郭络罗罢。”悠悠不解地点点头。步荻又道:“听说,她今年已十二了。”悠悠猛然醒悟,遍体生寒,如堕冰窖。
女不过十四么?
静寂片刻,悠悠微微太息,指向步荻身后道:“太后终于招人唤你了。喏,别忘了你亲手炮制的贡品。”
步荻霍然起身,一时又惊又喜,竟没察出悠悠语捎暗讽。“有劳云西姐姐。”她恭声向来人请道,当下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去。沿途美目如织,裹得她一阵暗自雀跃,一阵惶惑难抑,只得将头愈垂愈低,直至自觉安心方止。待稍镇定了些,离着尚远,突听太后高呼一声“好孩子,快到哀家身边来”,心脏登时忘跳一记,脚下浮趔,差点便扭伤了足踝。忍痛加紧步子,却见堂中犹有一人跪于驾前,背影极是眼熟,待从旁边绕过时匆匆一瞥,竟是方才嘲弄于己,“大名鼎鼎”,“最是能哄得圣上开心”的云格格!
太后拉过犹自失神的步荻,将她的手裹在掌中亲抚,含笑望了会,回头向身旁道:“好个玲珑剔透的玉人儿,皇上,我没说错罢?!”话虽如此,眼却凝视着身旁的十三阿哥,完全忘了请安的不止一人。
胤祥垂首恭立,似笑非笑,斜丢了卿云一眼。卿云不理不睬地白眼朝天,只当眼不见为净。
此间种种,落于步荻眼内,直如根根尖针刺目生疼。太后虽是有心夸奖,但当着卿云的面,除非人人闭目空珠,否则不过哗众取宠的滑稽之举罢了。太后恍有所觉,笑着反握住胤祥右手,有意无意间,便让他与步荻正向照了个面,一众人等当即俱个笑了,大厅里登时一片如诗如画。对上胤祥如沐春风的笑靥,步荻只觉嘴角僵涩,忙垂下头。
“适才无意冒犯,步荻见过十三阿哥。”
“荻姐姐客气,不必多礼。未请教荻姐姐芳龄几何,比我大了几岁?”
太后奇道:“怎么,原来你们已见过面了?唔,也好,既是谈得来,倒免得显生分了。”语中甚是满意。
步荻满腹尴尬,一时语塞,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云格格,恰见其低头打了个哈欠,并不慌不忙地四处顾盼,兀地视线停在自己身上,步荻虽吓了一大跳,却怎地也移不开眼,只觉得她虽在看着自己,但目光却似望着极远极远之处,远得她根本看不到的地方。
此刻,康熙忽地适时□话来:“太后所言极是,若皇额娘欢喜,带回宫便是。这小丫头瞧着干净,定比老五和十三心细得多,能陪伴母后左右解乏,儿子便更放心了。”说着瞄了眼仍跪着的卿云,倒像是在煽风点火。
卿云安心长跪不起,一副八风吹不动,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架势。十三不无忧色地刚想看过去,即为太后眼色所止。“皇上,你可知她是谁家的丫头么?”太后呵呵笑着自问,又呵呵笑着自答:“正白旗的马尔汉。”康熙恍然,许若见惯此等场面,当下陪着太后叽叽咕咕,竟也将卿云抛至脑后了。十三刚巧夹在两人当中,来回往复,欲待求情,亦是不得其便,只好向五哥求助。由始至终,五阿哥便一直站在太后座旁,却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仿佛与背景融为了一体,而被人们忽略。
卿云好整以暇地独个待了会,突见脚下两条长影渐近渐短,又是两位请安的阿哥,老八和十四。卿云暗叫不好,微微偏头,故意不去瞧向来不怀好意的某人,免得平白无辜里又受气不顺。忽地臂上一紧,已叫人扶起身来了,卿云抬头一看,竟是五阿哥。于他,自可在太后面前便宜行事。
两人退至一旁,五贝勒摘了她的瓜皮帽,皱起了眉:“看你到处乱走乱闹,吹得脸上黝黑,额头黑白分半边的,好看么?”
卿云摸摸额面,眸光不合年纪的复杂幽深,勉强笑了笑。
“哟,谈什么有趣事儿,这样好笑?”十四阿哥刷地蹦了过来,见两人爱理不理,不由好没意思,“皇阿玛招你们待会进去,有事商议。”
“也叫了悠悠罢?”卿云终于应了一句,趁天雷尚未勾起地火,五阿哥已拦在两人当中道:“你们瞧!”两人应声看去,却是红毯上一道最是熟悉不过的倩影映入眼帘,不禁齐呼:“悠悠!?”
☆、定音
“巴多明呈上的《人体剖学》朕已粗粗翻阅过了,译得很好,当得起言简意赅、鞭辟入里八字。依朕看,这多亏了你在旁用心协助之功,很好。”
得皇帝连赞两次“很好”,实是莫大之殊荣。悠悠不觉意外,嘴角带着一抹浅笑,殊无居功桀骜之色,只淡淡道:“将《人体剖学》译成满文是皇上交待之事,参与者皆国之博学栋才,小女年幼识短,虽有巴先生倾囊相授,习练日久,也只窥得西医点滴皮毛,并无尺寸之功,怎当得如此赞誉。”
康熙笑了,道:“皮毛?巴多明信中所言,却非如此,可谓不吝华丽赞美之词。他说,西学之道,你不但尽得其真传,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人体剖学》译本的好些章节,竟由你一力完成。较佛郎机(法兰西)人皮理的原书所作的改动,精要得当,众人无不心叹诚服,刮目相看。不仅如此,朕听说,你还独自将全书译成了汉文本,可有此事?”
悠悠一愣,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慌不忙地笑着说道:“陛下谕令译书之举,为的是引入西医新理,广加传化,小女亦但求尽到本份罢了。”
“皇额娘,你瞧这孩子!”康熙望向太后,哈哈笑道,“小小年纪,竟将福全、明德那滴水不漏的恭谨性子学了个十足十。”太后笑着微一颔首,不置一词,照例寒暄二三,起身便领着浩浩荡荡一众脂粉队伍离去,厅中霎时显得空冷了。
女宾虽去,却余一众皇室贵胄围立四周,肃肃然之势逼人而至,那是高高在上的皇室,数代睥睨天下所浸润出的凌人气势,使得见者莫不屈膝匍匐于地,卑微甚于蝼蚁。
悠悠静静站着,只因无欲无求,方能不卑不亢。而康熙穷问不休,一问一答更须小心谨慎。
果然,康熙又问:“据胤禛奏,陈容声案人证牢中病重,亦是为你所救?”
悠悠沉下口气,脸上神色唯剩漠不关心,如实答道:“皇上明鉴。那一日,臣女与往常一般随巴先生收诊治病,临阵才知患者竟是四贝勒爷亲自送来。按说此人病因不明,巴先生本不愿接,但救人如救火,在我执意劝道,并四贝勒作保承担下,方才给他动了个小手术。半途虽遇凶险,蒙四阿哥襄助,侥幸成功,实不足一言。”圣驾来宁前,巴多明便已受命赶赴边地勘测绘制地图,是以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