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有气无力地翻了翻眼皮,没兴致搭理他。
十四一边穿戴捧在手里的头盔,一边道:“等你能动了,我派人送你回家。一个女人病怏怏地流落在外,算是怎么回事?”
卿云淡淡道:“我便混得再惨,也轮不到你来可怜。”
“得,算我犯贱多嘴!你就是在外面摔死、淹死、碰死了,关我鸟事?本将军还不稀得理呢。”十四昂首道,转身便要离帐。
“死……”一双瞳仁斗然放大,卿云匆忙爬起身,问道:“你此行可是剿匪来了,现下是什么情形了……”她忽然收了声,惊疑不定地审视站住的十四,最该担心悠悠与孩子不应该对面这位吗?他为何不向自己追着要人?念头转过,卿云便改口问道:“我睡了几天了?”
十四道:“说来也巧。三天前,我刚在此安营扎寨,当夜派出了侦察兵,谁知就把你这个可疑人物带了回来,看到第一眼,还真把我吓了一跳。”
“三天?”卿云一下子将浑身酸痛抛诸脑后,坐起后便要下地穿鞋,奈何左右手不配合,穿了几次都套不上脚,人却累得喘气连连,免不得有些泄气。可当她瞥见十四袖手旁观,好整以暇的模样,忽然就不焦急上火了。卿云定定地望着他,道:“看来你的进展不错。”
十四哈哈一笑,得意洋洋道:“那就是一帮怂货!本来隆冬时节,大雪封山,他们占据的青莲山又陡峭难行,易守难攻,未尝不可一战。可我都还没摆出阵势,翌日清晨,那群钻山鼠辈便摇旗乞降了。之前我还担心他们闭门不出,我军一时无法下手,可能要拖延至年后方能决战,现在看来,完全是高抬了他们!”
卿云不禁会心一笑,心思却转深沉。三天前鬼门关走了一遭,她已无法断定,这是若琳卖力之功,亦或完全是因兵临城下所致。“当中会不会有诈?”她问道。
“这一点我会想不到?”十四骄矜道,“我早已发话了,要他们今日先将所有关押的人质交出来,以显示投诚之真心,然后才能受降。”
原来如此。卿云恍然大悟,明白了十四为何如此自信,竟绝口不问悠悠等的下落。
“人质移交仪式即将开始了,你要不要来观礼,共襄盛举?”十四邀请得滑稽。卿云便也顾不得病容枯槁,披上一件风帽斗篷,捂得严实了,老实不客气地随他走出营帐。
十四稳步登上军中帐前的高台,霎时间战鼓擂起,号角齐鸣,合起一股边地荒寒肃杀之气,直指营地不远处的青莲山。空旷的校场上,五千军士分列辕门大道两旁,一直绵延排到远方。而十四虽默然立于台上,却一扫平日的嘻哈纨绔习气,犹如一只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扑出掠食的猛禽,目光凌厉,气势逼人,以至在场几无一人敢正面直视之。
卿云站在他身侧退一步处,只是焦急地望着路延伸的尽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员副将奔马来报,已见到山上自行走下的人质,搭乘马车,很快便到行辕。听了禀告,十四、卿云顿时喜上眉梢,立刻快步下台赶到了辕门前,正接着了第一个被扶下车的巴多明,十四少不得被拖住,寒暄宽慰几句。卿云则数着人头,一路往后查看,直到最后一个,才见到了悠悠虽见消瘦憔悴,却沉静依旧的脸,她这心里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下了地,而这一宽心,眼前一黑,几乎当场栽倒。
悠悠忙扶住她,淡淡一笑,以示无碍,一切苦厄都已过去了。两人四手紧紧交握,十四这时亦走了过来,百般忍耐,方才勉强抑制住了满心的激动,按了按悠悠的肩便罢,不至于在人前当场失了态,堕了将军的威严。
“弘春还好吗?”十四脱口问道。经他一提醒,卿云这才意识到,一路过来,竟未曾见到弘春的踪影,还有常明。悠悠身子一震,眼里渐渐漫起了一层雾气。十四的左手不由得握紧了剑柄,卿云亦紧张万分地望着她。
“弘春,常明,他们再也回不来了……”悠悠用尽全身气力说完这一句,便向前扑倒,晕厥在十四的怀里。十四不禁懵了,拼命摇着她的肩问:“你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这还需要问吗?卿云倒退一步,心中空荡荡一片,无知无觉地,脸上却泛起了一丝笑意。怪不得她会做那样一个梦,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望着悠悠被十四抱回大帐,卿云神思一恍惚,仿佛又坠进了那场梦境,所有的人与事都在抽离身边,只剩下她一个人呆呆站着。
过了许久,卿云回过神来时,四周军士早已撤得一个不留,荒凉的雪地上,满是杂乱无序的脚印,看得久了,便让人禁不住头晕目眩。
回营走到十四的大帐外,忽听一声怒喝,好几个随军大夫便被灰头土脸地赶了出来。附近驻守的兵士亦吓得面如土色,无人敢在主将盛怒的当口,进去通报,卿云便径直进去了。悠悠依旧人事不知地躺着,守在一旁的十四显然没料到这时会有人进来,匆忙一瞥门口,眼角隐有泪光,又连忙背转身,踱到一边。
卿云走近前去,虽然还昏睡着,可悠悠的眉头却深深紧锁。前一刻,他们还在兴高采烈地迎接胜利,这一刻,却已深陷于几令人无法呼吸的愁云惨雾之中。再看十四依然挺立的背影,亦绷得紧梆梆的,卿云真希望自己也像悠悠一样,一直深眠不醒。
“谁害了弘春,我要杀了他,我要他们全家都死!”十四霍然转身,两眼通红,咬牙切齿道。
卿云亦是深恶痛绝,止不住毒念顿生:“只要来一场小小的地震,山上就一个不留了。”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十四没有听太真切。
悠悠忽然动了一下,眼角滑下一行清泪,惊得卿云蓦地一凛,不由得悔愧得汗流浃背,匆忙收起所有邪念,定了定神,重新问道:“你别忘了到这来的目的。”
“你放心,我不会胡来的。等明日受降之后……”十四半眯着眼,不再说下去了。
卿云问道:“之前交涉之时,你可曾暗示,或明确要求一定要安全交出弘春母子?”十四点了点头,脸色忽然大变,显是已明白她话中所指,高叫:“不好,他们这是在拖延,等我军防备松懈了,再伺机偷袭。”卿云却摇摇头,沉吟道:“以我看那贼首的神情,确是久存降心。也许,他们并不清楚悠悠母子的身份,还存侥幸之心吧。”
“无论怎样,迟必生变。等不到明天了,今晚就先下手为强。”十四当机立断,铺开地图,边比划边道,“这山势真是长得绝了!正面强攻或诈取,都有变数。他们只要发觉不对,跑回山上坚守不出,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小云子,你是从贼窝逃出生天的,一定知道其它退路。”
卿云便问他:“你派出的侦察兵呢?没有什么收获?”十四道:“本来我是让他们绕道后方,看是否可以从背面偷偷攀上去。结果去了几个小分队,都没找到通往后山的路径,倒在中途发现了你。”卿云走过去,卷起他的地图道:“这图没有用,只能迷惑人。你们其实已经摸到了他们的后门,却根本认不出,只能过其门而不入。”十四奇道:“这怎么说?”
卿云摊开一张白纸,用立体透视法,简单花了一个自己估摸出的山体草图,解释道:“从军营这眺望,那青莲山周围,还有几个山头,是不是?无论从哪儿方向看,这都是常见的山脉群峰。按照理推断,山峰之间总是有低谷的,要去往青莲山的后面,须得从山与山的夹缝里找路,横插进去。”
十四点头道:“难道不对吗?”卿云反问:“那你们找到了吗?”十四不做声了。
卿云续道:“其实就是个简单的障眼法罢了。打个比方,真正的青莲山其实是碗口形的,而我们肉眼看到,地图标示出的青莲山,不过是它的一个山峰,也就是贼窝所住的主峰,而前后左右的其他山峰,也都是青莲山的主体,而并非组成了一个青莲山脉。因此你们要找主峰的后山,自然永远也找不到,而青莲山真正的后山,就在你们所谓的中途,即我躺着的地方。”十四嘴巴微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卿云于是总结道:“你刚才有句话说对了,这山势真是长得绝了!”
十四尚不甘心,指着图中山体中央凹陷的一块,问道:“这落差有多少?”卿云想了想,道:“百丈有余。”十四“啊”了一声,皱眉道:“如此说来,我就算爬上了后山顶,也不过是遥望一下主峰,除非搭一座天梯,不然要去往主峰,还得再下山,再上山……这不是比正面攻山更麻烦百倍?”卿云做了个“完全正解”的手势。“难怪他们一点不怕被抄后路。”十四卸了腰上悬剑,往案上一拍,泄气道,“这仗没法打了。”
卿云叹了口气,又道:“山体围就了铁桶城墙,我们进不去,他们同样也出不来。俗语云,狡兔三窟,如果我们打持久战,你觉得他们会就此困死在山里吗?最强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大的软肋。”
十四以一种意料之内的神情望着她,好像在说,所以我正等着你带路呢。
眼见骑虎难下,卿云也知事难两全,又望了一眼躺着的悠悠,只盼速战速决,不致另生事端。十四召来那几个寻到卿云的探路兵,卿云详细讲明了暗道所在,以及入谷之后的地形,如何不着痕迹的偷上青莲山主峰,在睡梦中便制服了一干匪徒。
当卿云讲出自己所推断的匪窝细节时,听者无不叹为观
止,十四纳罕道:“上至山顶冰川,下至山峰主体,都被这帮孙子挖得千疮百孔了?怪不得你会说,一场小小的地震,足以毕其功于一役。”
卿云不无忧虑道:“期望他们是真心投降,今夜放松了戒备,不会遇上太多的抵抗。”
“哼!”十四将剑拔出一半,寒光映照铁衣,反射在杀气腾腾的眉眼间,“不真心又如何?当面短兵相接,八旗将士何时输过?”
十四自去部署后方夜袭的巨细准备,并与留守营地人马约定信号,在后路成功攻入巢穴之后,配合战事,遥相呼应,形成前后夹击之势,一举拿下。
紧张备战的同时,营地的表面却显得格外的平静。每个人都在等待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