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双手接过,虽是木剑,却沉甸甸压在手心,透心的凉。“有名字吗?”
“剑本无心,我又岂可强求它只有一心?”卿云洒然一笑,道,“剑名龙吟,一直都只有这一个名字。”
“我会记住的。”悠悠郑重道,“还有什么要带的吗?”
卿云踌躇再三,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封:“你送若琳回去时,顺道将这封信带给他。”悠悠默默将信收好。
已上了船的巴多明开始催促,常明眼圈红红,带着哭腔喊了悠悠一声“格格”。悠悠微笑道:“好好照顾弘春。”常明重重点了下头,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步上舢板。
卿云定定地望着悠悠:“那就这样吧。”转身便要走。悠悠却一把拉住她的手,再忍不住满眶热泪,笑容不改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卿云含笑哽咽道,“我会记住的。”
只听起锚时带起的哗啦啦水响,众人所乘的大船终于扬帆起航,渐离渐远。
卿云、常明等均站在甲板上,举手作别,岸上忽然间便只剩下了悠悠一人。
船与码头之间的海面越拉越广,直到大船成为一个白点。悠悠举起卿云托她转交的信,迎着日头,隐约透视出信里的内容,出乎意料的是,竟然只有简单的两个字。犹自沉吟发怔,几骑快马急速奔到了悠悠面前,打头之人勒住马便下马请安:“小人奉十四爷之命,来接侧福晋回府,并奉上御赐谢礼给几位西学师傅送行。”
“你们迟了一步。”悠悠遥指海面,道,“他们已走远了。”
☆、归来
康熙四十七年,月日不详。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昂首危立在船头的卿云,摊开双臂,随着船体上下翻波,迎风破浪,吹得一头蓬松短发张牙舞爪,凌乱却有几分写意。
“这个帅,我也要玩!”身后一个五六岁年纪的小男孩急得直跳脚。
“遵命,船长。”卿云右手扪心,身子微微向前一倾答应了,扶着栏杆下至甲板。那男孩右手一弹头上皱巴巴的海盗帽,就要去爬栏杆。一直候立在侧的常明吓得忙跳出来,大叫“当心”。那男孩却一摆手不让他过来,叉腰道:“小兵一边去!我可是远洋船船长,海盗都抓过,还怕这小水洼子?”卿云笑着竖起了大拇指,那男孩便昂着头越发得意了。这三人都穿着船员制服,如非黄皮肤黑眼睛,乍一看,还真以为是西洋来的水手。
常明将脸一沉,喊了一声:“弘春。”甚显威严。弘春只好朝卿云吐了吐舌头,在常明扶助下,登上了船头,学着卿云刚才那般,摇头晃脑地虚念了几句。直把卿云听得忍俊不禁,她对着不远处坐着的一个朋友招招手,高声叫道:“麻烦了,就照现在这样子画下来。”原来那人面前竖着一块画板,正在用炭笔素描写生,而画板之后的一张脸,却是真正的高鼻深目西洋人。
一时的兴奋劲头过了,弘春便嚷着要下来。卿云却不准,道:“没见郎先生在速写,不许闹。”不过一句轻责,弘春立时便安静了,摆正造型,四肢再僵硬酸麻,也不敢乱动。
卿云走过去,见画纸上的人像已基本描绘成型,不但姿容栩栩如生,三人的表情也各不相同,一个嚣张无忌,一个暗忍薄怒,还有一个笑容古怪,均是活灵活现,合在一幅画里,妙趣横生。
“好了没有?”弘春忍不住嘟囔着问。卿云也不再耍他了,挥手让常明抱他下来,而这边厢,画画的西洋人已经熟练地在纸上留下了自己的中文名,郎世宁。
卿云接过成品,越看越爱,大声夸赞不已。郎世宁微笑着接受她的溢美之词,忽而又想到什么,不无忧虑地一边整理画具,一边问道:“夫人,您认为大清皇帝会喜欢我的画吗?”卿云摇头:“我也不知道。”郎世宁不禁微感失望。卿云笑道:“不过我知道,京城里一定有一个人,会像我们一样,喜欢你的画。她也是个爱画的,与先生可谓同道中人,你去找她,你们一定会成为莫逆之交。”“莫逆之交?”郎世宁鹦鹉学舌似的念了一遍。卿云忙解释:“就是好朋友的意思。”
说话间,船身蓦地剧震了一下,弘春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卿云却欣喜道:“终于靠岸了!”郎世宁诧异道:“你们不去北京了?”卿云笑着招呼船头二人准备上岸,道:“不了,我们这便换乘江船,溯长江而上,先回老家转一圈,走走再说。”话落,兴奋难耐的弘春已然飞奔着跑去舱内拿行囊了。
“不着急,慢慢来!”卿云高声叮嘱,却拦住了尾随其后的常明,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不见。“上岸之前,有些规矩我必须再重申一次。”常明心知刚刚踩过了界,无奈站住听训,只是别目它顾,不去看她。“弘春在五年前的除夕夜就死了,这样的名字,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次。”
“可我们已经回来了。”常明试图争辩。卿云展颜一笑:“因此,你也可不必再听命于我了?”常明道:“这事我做不了主,你也做不了主,反正……反正我会先问过格格,再做计较。”“随你的意。”卿云不以为意,转身进舱。
为了不致引人注目,一登上新租的江船,三人便都换了平民衣衫,最难打理的是头发,短得连辫子都梳不起来,是而这一路他们便只窝在船上,轻易不会抛头露面。唯有弘春一人兴致勃勃,窜上跳下,问东问西,看什么都稀奇,对着常明新剃的头型更是笑了足足七天,直朝卿云嚷嚷:“这的人看着都好丑啊!”
扬帆启程后的第一站落脚点,便是扬州。其时已暮,卿云便决定在瓜洲古渡头停泊一夜,明早再带弘春入城游赏,增长见闻。
一条运河,已让扬州极尽繁华了不知多少个春秋,入夜之后,白日里往来如织、忙碌喧嚣的渡头,渐渐归于宁寂,水面慢慢浮起一片薄雾,临窗眺望岸上杨柳,也似笼罩了一层朦胧月色,如梦似幻。忽起一阵微风,轻轻拂过脸庞,捎带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茉莉花香,清逸之余,眼前竟仿佛浮现出城中那风华烟月之地,歌吹沸天之景,看似近在咫尺,其实还远在天边。
望久了波光灯影,隐隐绰绰,卿云便觉眼也花了,关窗坐回舱内,却见躺在床上的弘春还睁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尚未入睡。
弘春问道:“你在想谁?”卿云不禁莞尔:“我在想,你为什么还没睡?”“骗人!”弘春嘟着嘴道,“你一定在想爸爸了。妈妈,你说他知道我们回来了么?”卿云笑着点头:“我想是的。”弘春登时两眼放光:“那他会来接我们吗?”卿云摇了摇头:“恐怕不会。”“为什么,他真的不要我们了吗?”弘春很是难过。卿云仍是微微一笑,道:“等以后见着面了,你替我问问他。”弘春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不合年纪的愁色,不过很快地,他就睡着了。
卿云却没了睡意,于是吹灭烛火,和衣躺下,黑暗中只听见长长一声叹息。现下,她只希望一切都不要变,就这样保持现状,她已很满足了。只不过,若没有弘春适才这一问,她心中会更加悠然平和。
翌日,迎了清晨第一缕阳光,卿云三人驱车向扬州城去,时值城门开启,他们便有幸成了当天第一批进城之人。
穿行在交织如网的街巷里,已然放轻放缓的脚步,仍旧频频顿足不前。磨得光溜溜的青石,斑斑青苔的白墙黛瓦,以及开在墙角石缝中、被露水打湿的无名小花,目中所及的任何一样事物都会令卿云慨叹许久,乃至热泪盈眶。这些才是她每晚入眠后脑海中最深的梦。
“好香的味道!”弘春已无了初来时的新奇,唯有让人食指大动的锦绣美味,才能勾起他的兴趣。
“是野菜馄饨。”卿云眼尖,一下子便寻到了香气的来源。三人立时飞奔过去,在路边摊上坐下,叫了三碗馄饨。才咬了一口,卿云忍不住叫道:“就是这个味道,多久没吃了,这鲜味……”一时动情,泪水渐渐充盈眼眶,滚了几滚。
摊子对面便是一家茶社,常明又去叫了几笼包子送过来。那包子均做得小巧玲珑,卿云一口一个,大快朵颐,而弘春则与面前的大汤包较上了劲。由于不知里面包的全是汤汁,他这一嘴咬下去,不但什么都没吃到,还溅了一身的汤油,嘴也几乎烫歪了。
见他这副窘样,周围开吃早点的本地人无不会心一笑,然而坐在邻桌的一个小女孩,笑得尤为大声,激得弘春立马恼羞成怒,问道:“有这么好笑吗?”
那小女孩也不答他,只是甜甜一笑,拉过自己面前的汤包,先挑破再吸汤,向他示范起了正确吃法。弘春跟着她学,果然便吃到了美味,旋即转怒为喜,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吃,你真厉害!”被人如此直接的夸赞,那小女孩显然不曾遇过,笑容便不禁羞涩腼腆起来。
卿云看这小女孩的模样,与弘春差不多年纪,却孤零零一人坐着,便问她:“谁带你出来的,怎么留你一个人在这儿?”那小女孩低头道:“我在等爹爹,爹爹叫我先吃,一步也不许走开。”卿云见她乖巧可爱,一派天真烂漫,心中十分喜欢,柔声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女孩认真道:“我叫欣欣。”
弘春瞪圆了眼,便如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哪有人成天把身体器官挂在嘴边。心心?还肺肺呢!”那小女孩显然并未听懂,呆呆地望着他。卿云啧了一声,用手沾汤水在桌上写出了正确的欣字,纠正道:“看你平日不好好认字。做名字用的,明显是这个‘欣’,单字有开心的意思,取自欣欣向荣之意。是不是,欣欣?”欣欣果然重重地点了点头,以示完全正确。弘春笑嘻嘻地挠挠头,道:“我叫万木春,也是个好名字哟!”
“欣欣!”忽然一把低沉的男声想起,欣欣听见,立刻万分欣喜地起身扑进了那人怀里,大叫:“爹爹回来了!”
卿云倏地站起,直直地望着来人。这是回来之后,她见到了第一张熟脸。
或许是因为卿云打扮得完全就是一个普通民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