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不久,望江楼的重瓦尖顶即翘首在望,十三探出身子,神色如常地笑问:“你的剑法不曾搁下吧?”卿云亦笑答:“剑招还不曾忘,只是耽于享乐,生疏了些。”十三不由叹道:“可惜我力有不逮,不然便能与你双剑配合,演练招式了。”卿云感同身受道:“可惜我四肢虚浮乏力,跟你比起来,不过半斤对八两,摆个花架子还可以,要克敌制
胜却是不能。”十三只当她是说笑,接口调侃道:“半斤对上八两,怎么这么巧了?!”
谈笑间,望江楼已到。
卿云先将鹿卢剑挂在腰上,方才扶着十三下车去,落地之后,十三本能地推开卿云,双手负后,将腰杆挺得笔直,显然不欲叫人瞧出他受了重伤。卿云低声提醒:“你忘了,恃伤逼债。”十三立时醒悟,假装一阵急咳,腰便直不起来了,病得奄奄一息,卿云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十三爷,两人均强忍着笑意,小步移进屋去
“十三爷到!”
偌大的酒楼,静悄悄的鸦雀无声。然而一打开顶层大厅的雕花门才发现,这里竟然满满当当摆了二十几张圆桌,且绫罗绸缎包裹着脑满肠肥,济济一堂。十三与卿云互望了一眼,顶着众人如网密织的各种目光,鼓足勇气迈过了高高门槛。
此时,只见一个便衣打扮的中年男子立刻迎了上来,打了个千儿道:“十三爷吉祥!扬州商界的同仁们听说四爷、十三爷屈尊降贵,莅临扬州,均是不胜之喜。我等本当扫榻起迎,为阿哥们接风洗尘,略尽地主之谊,谁知先接到了二位爷的请帖,因此不敢怠慢,个个早早地赶了来,恭候二位爷大驾到此。怎么只您一人先到,四爷可是有事耽搁了,何时方至?”
十三又咳了几声,看了不看这人一眼,目光四处逡巡,问道:“扬州知府何在?”
“在在在。”人堆里钻了个红顶子,作为在场唯一一个穿官家皮的人,怎么瞧都与周围格格不入。“扬州数得上的商号都派人来了,十三爷还有何吩咐?”一脸得意洋洋,竟是邀功领赏来了。
十三重重一哼,冷笑道:“你当的好官啊!大庭广众之下,打家劫舍的都杀人放火到了钦差身上,官船被沉,死伤无数,你这知府居然还懵然不知,你可知罪?”
扬州知府吓得扑通跪倒在地,磕头不止:“下官该死,该死,下官实不知情……”才说一句,已惊惧得满身大汗淋漓,兀自浑身发抖。而十三带来的消息,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整个厅堂立时炸开了锅,交头接耳,人声鼎沸。瞧那知府的样,似已骇得心胆俱裂,十三却还要再丢一块石头,冷然斜视道:“我瞧,你不是不知情,而是知情不报!”那扬州知府整个儿趴在了地上,不住口道:“冤枉,小人冤枉……”
适才那相迎的中年男子忍不住插嘴道:“草民敢问一句,四爷迟迟未至,可是因为被贼子打伤了而无法成行?”
十三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也不知是否先入为主了,总觉得这人表面貌似言辞关切,其实掩不住内心的暗自窃喜。
堂上众人尽皆翘首以待十三口中的答案,然而胤祥偏偏沉默不语,咳了几下,踱步走到中央一张圆桌旁,坐了下来,闭目捂着肋下伤患,面露痛楚之色。众人见状,愈发讷讷地不敢发一声,目光却霎时间聚集到了仍站着的卿云身上。卿云好整以暇地负手而立,众人神色,一概视而不见,她刚才一进门就环顾了一圈,确定厅内没有一个见过她的人。即便有熟人也没关系,此行她只担任护工的角色,不说也不动,只需要看着十三便足矣。想到这,目光便转移至胤祥身上,等他如何反应。
喘了几口气,十三晃悠悠地站起身,眼神锐利,直直逼视那中年男子,冷冷道:“昨日刚到扬州,向在座众位洒下名帖,当夜便被一帮不敢露脸的刺客掳劫而去,当真巧的很。”
“四爷被绑了?”适才兀自瑟瑟发抖的扬州知府一惊之下,当即挺身站直,绷着脸道:“奴才这就派人搜查劫匪,营救四爷。”不止是他,堂内众人闻言亦是哄得一声,交头接耳,不住口地议论。
然而,十三却摇了摇头,说完刚才那段话后,他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中年男子,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异动,可惜一无所获。胤祥略一沉吟,忽地笑出了声来,说道:“那些不过是受人指使的打手,若无幕后之人命令,料他们也不敢动四哥分毫。只是,我们哥俩此行的目的,想必接到请帖的各位尽皆知晓,百姓受灾,国家有难,八方州府无不积极救援,尽心尽力,义不容辞。但是,保不齐有那私心蒙蔽、利令智昏的不肖者,为逃避背负的责任,铤而走险,痛下杀手。”
长久的静默后,空气中清晰地传来了一片倒吸凉气声,那中年男子仍是头一个出声,目无表情地问道:“十三爷这是何意?”
十三冷哼一声,道:“我是说,幕后主谋就在你们中间。”
众人哗然,几乎异口同声地断然否认,接着七嘴八舌地各自为自己辩护,反驳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还是那中年男子一摆手,众人这才稍微收敛激动,齐刷刷地面朝十三,怒目而视。待室内静了静,那中年男子才开口道:“士农工商,我等虽是最末等的商人,却都是清清白白、本本分分的做生意,为非犯法的事,从来不敢沾惹。望十三爷明察秋毫,要为我等洗刷冤屈。”
“你是……”十三瞥了他一眼。那中年男子忙又福了福,恭声道:“鄙人黄真望,忝为扬州商会会长,敢不为本地商界之名誉一言?”十三笑了笑,反问:“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全扬州数得上名号的商户少说也有几百,你敢为他们一一担保?”黄真望不假思索道:“能。”这一个字掷地有声,引得在场不少同仁叫好喝彩。
“那我就相信你。”十三的态度陡然急转,一时间,许多人都怔住了。十三微笑道:“想不到扬州商民竟如此明事理,实乃我大清朝之幸,受灾百姓之福。”
听出他的话中之音,堂内附和之声骤然低了下去,且勉勉强强的,参差不齐。黄真望道:“依黄某之见,当务之急,还是营救四爷,知府大人,您说是不是?”扬州知府忙不迭地连声附和。
十三显然早料到会有此推脱之语,不急不徐道:“无论是筹款救灾,还是解救四哥,都少不得列位扬州巨贾解囊襄助。昨晚那些贼人留了话了,须得白银一千万两,才肯放人,少一两银子,也不担保四哥毫发无损。”
彻底、长时间的死寂。突然不知何人喊了一声“不可能”,打破了几乎定格的僵局。
“不可能?”十三眼底漏出了一道寒光,“是你们不可能掏银子,还是四阿哥不可能被人挟持?”
最终的问话一落下,卿云几乎忍不住鼓掌叫好。原来适才铺陈许久,他是等在这儿了。如果不肯掏银子,那定是与绑架案有关;如果与绑架案毫无干系,那自然是肯掏银子了。这话问得简直太绝了,堵住了所有可能的退路。也许,四阿哥的“死讯”已经被夏飞虹带了回来,但在场众人哪怕明知十三阿哥在撒谎,却不敢提出任何质疑。这就像是一个逻辑上的陷阱,而且毫无遮掩地曝于人前,但众商贾为了证明自己的“清清白白、本本分分”,也只能装作睁眼瞎,自动自愿跳进去。如此凛厉的话锋,就连黄真望也不敢轻易接口了。
强敌环伺,在场的哪个不是摸爬滚打、历练多年的人精,今天23岁的胤祥,有着最年轻的一张脸庞,尽管伤重略显虚弱,但亮堂堂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卿云明白,十三的质问之所以显得正气凛然,底气十足,也是先入为主,认定扬州一地无商不奸,勾结贪官黑帮,沆瀣一气。可事实究竟若何,谁又清楚呢?倘若这班商户果真身家清白,那么胤祥作为主谋、凭空捏造出的“绑架案”,自然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在中国,商人钱再多,也越不过一个权字,这才是千古不变之理。
十三不自觉地按住了肋下伤处,突然将脸一沉,喝令那扬州知府:“把守住所有门户,一日不交齐赎款,谁也休想踏出望江楼一步!”
黄真望脸色遽变,身后激愤之人早已骂了出来,他们倒也不敢动手,气势汹汹地就要甩袖离场。扬州知府则一脸为难,不敢立时奉命。
眼见拦不住涌向门边的人潮,十三不由望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卿云,卿云瞬即会意,向前踏出一步,举起手中长剑,大喝一声道:“御赐尚方宝剑在此,谁敢造次?”厅内顿时一静,待有人反应过来,才左右互相提醒着跪下,山呼万岁。卿云剑柄指向扬州知府,厉声问道:“你想抗旨么?”那扬州知府兀自发怔,卿云右手拇指一推剑柄,登时寒光一闪,剑鞘包不住的一小段刃口,已惊出了那知府一身的冷汗,当即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得令去守大门。
望江楼一经封闭,所有人均沉默下来,面面相觑。十三被围在中央,独自承受四周上百双阴沉目光的穿刺,未免势单力孤。卿云走回到他身后,陪他一起面对这难熬的对峙僵局。
时间是如此的漫长,慢慢地,卿云几乎完全失去了对沙漏流逝速度的感知。也不知过了多久,十三的呼吸忽然变得粗重起来。卿云不由得望过去,见他满额细细密密的汗珠,一手捂着伤口,另一只手攥得紧紧的,指关节都已变白,整个人确实不太对劲。卿云知道,下船前给他服的止痛药已经失效了。
胜利就近在咫尺,十三的身体却已撑不下去了,这不禁让卿云深感惋惜。与人争斗,除了比拼智力,体力也是关键的一环,有时甚至是唯一的决胜之钥,因此病秧子与短命鬼都是成不了大事。
十三缓缓坐了下来,离得最近的黄真望也有所察觉,凑上前关切地问:“十三爷觉得哪里不适吗?”他的问话立时勾起了人们的期待,乃至幸灾乐祸。胤祥摇了摇头,竭力维持泰然如常的模样,奈何脸角大颗大颗滴落的汗珠出卖了他。黄真望袖手而立,静静地等他最终支持不住,自溃堤坝。而人群中已迫不及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