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送上船吧。”卿云叹了口气,望着斜风中,又淅淅沥沥下起来的细雨,想到不远处便是梅园了,不禁有些失神。“你们先去渡头,我还有事要处理,很快就会赶上。不许跟来。”她厉声添了一句,抢过何焯手里的伞,奔了出去。
梅园还是老样子,静悄悄的,不闻人声。
卿云举着伞,缓缓走在石子道上,环顾四周,居然一点不属于这里的痕迹都找不到,这现场也处理得太好了。很快来到了屋子前,本应被撞坏的大门也好好地敞开,室内桌椅俱全,所有的一切皆完整无缺,难道昨晚发生的事,只是她的一场梦吗?
“你回来了。”听见声音,卿云抬起了头,恰见胤祥从后屋走了出来,神色黯然。他慢慢打量了一遍卿云的新装束,似乎已找到了什么答案。
“找到你等的人了吗?”卿云不自在地问道。
胤祥缓缓摇了摇头,道:“一切都结束了,刚接到了旨意,敕命江北大营押运赈灾银两。现在就算找到也没用了。”
卿云难过得鼻子一酸,呆呆地站着,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胤祥苦笑道:“当然,身为钦差,我还是要随运银船队一起出发回京,就这两天,准备一下就出发了。所以赶回来梅园看一看,谁知你已经不在了……”
“哦,我?我……”卿云也不知在慌什么,结巴道,“我今天就走了,先回扬州,跟小春、常明他们会合,然后,然后……”
“是吗?”胤祥关上大门,打开手中的青色纸伞,边走入雨中边道,“六叔去田里干活了,你走时把院门掩上就好。”他默默盯着脚前的地面,轻轻叹了口气,抬头微笑道:“那就这样了。”说完挥了挥手,飘然而去。
卿云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慢慢走远,直至消失,仍是一瞬也不移开。忽然,一抹亮色闯进了她的视线内。红梅,是鲜红色的梅花,一片青绿的梅林中,竟然奇迹般地出现了一株开得正灿烂的红梅,与卿云手中的红伞,交相辉映。随着雨势越下越大,她的眼前也渐渐模糊了……
☆、灰烬(上)
刚脱牢笼时,那小老头尚且苏醒,还说过一句话,但登船后未几,便陷入了昏迷中,怎么叫都毫无反应。大船只得匆忙靠岸,找来当地最有名望的大夫会诊,结果发现此人手脚均曾被打断,但天长日久,早已自然愈合,除了身体瘦弱不堪,急需调养,固本培元,并无其他大病。至于为何昏迷不醒,几个名医窃窃私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卿云听何焯描述过地牢环境之恶劣,亦慨叹此人能存活至今,堪称奇迹,便道:“他的整个身体机能、循环、免疫系统都已适应了地底的阴湿肮脏,冒冒然出来了,反倒不能正常运作。现下人虽然无意识,躯体却在慢慢调整过来,应该不要紧。”一席话听得人似懂非懂,但大家还是跟着附和,连连称是。卿云不禁哂笑,但记住了大夫提到的“固本培元”,命人立即升锚启程,全速前进。这方面的疗伤圣品,可不正握在弘春的手里。
两日后,到达扬州城郊时已是正午。卿云走上船头,逆光眺望,只见那艘租来的小舟仍停泊在古渡头,念及很快要与弘春重逢,不由喜上眉梢。岸边水浅,大船靠过去容易搁浅,迫不及待的卿云便吩咐放下一条舢板,由两名船夫划桨,先送她一个人过去。
因是雨后初晴,碧空绿野皆如洗过一般,视野极其开阔。行到河中央,卿云忽然遥遥望见,几里外的水面上有一长列船队,旌旗飘扬,几乎塞满了整个河道,正在溯流北上。
一个船夫口气欣羡道:“瞧瞧这阵仗,像是皇家船队。”另一个也叹道:“真气派!”卿云笑了笑,她幼时陪同南巡,见过的皇帝仪仗可比这声势浩大得多,连声催促:“快划快划!”此刻,她一心只想着赶快去见儿子。
舢板一碰岸,不等停稳,卿云便当先跳了上去,奔至舟中,却是空无一人,又绕舟大喊了几声,无论弘春还是常明,都是遍寻不获。正疑惑间,不远处的半坡上忽然有叫声回应过来,是弘春!卿云又惊又喜,急忙拨开高过头顶的芦苇丛,循声奔了过去,终于在坡脚望见了跑得一头汗珠的弘春。弘春又笑又叫地扑过来,卿云已张开双臂准备迎接,弘春却猛地刹住了脚,双手抱胸,皱巴着脸道:“哼哼,算算看,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多少天了?”
卿云赔笑着作了一大揖:“小人知错,伏乞少爷恕罪。”弘春又哼哼两声,闭眼不予理会。卿云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再三讨好赔罪,弘春方才勉强接收。“烧鸡,板鸭,盐水鹅,还有你最爱的酱牛肉。”弘春一见美味,立时两眼放光,跳起来就在卿云脸上亲了一口,大拍肩膀道:“算少爷平时没白疼你!”卿云越发殷勤道:“是是是,少爷请慢慢享用,船上还有的是,管够饱。”
弘春啃了一大块牛肉,突然想起什么,道:“那天的那个十三叔那是个坏蛋,他把欣欣的爹娘都抓起来了!”他说得不明不白,再加上塞了满嘴的东西,更是含糊不清。
卿云收起笑容,下意识地往弘春刚跑下来的坡顶望去,只见常明腋下夹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正大步如飞地走下来,除此之外,再看不到其他人了。“上面出了什么事?”卿云不等他们下至坡底,便迫不及待地发问。
常明将小女孩放在地上,挠了挠头,竟是一脸为难。弘春忙跑到欣欣面前,又是逗笑,又是递吃食,但欣欣却一概不理,只顾埋头抽泣。弘春不由火冒三丈,对着坡顶方向,张口就是新学会的扬州口条,把大坏蛋十三叔好一通臭骂,引来众人诧异的目光。
卿云狠狠揪住了他的耳朵,道:“当众骂人等于公然侮辱自家父母,因为自小家教不好。我是哪里对不住你了,让你这么当众要我的难堪?”弘春疼得哇哇大叫,却还犟嘴道:“大坏蛋敢害人,我就敢骂他。”卿云手上又加了几分力,痛得弘春眼泪直掉,连常明都心软了,开口求情,卿云却硬是不放手。欣欣被她的气势吓呆了,一时间倒忘了继续哭。直到捱不住的弘春松口认错,发誓不再有下一次,才被饶过。
卿云还想检查有没有弄伤他,弘春却捂着揪红的耳朵,躲到了常明的身后。卿云只笑了笑,又问常明:“十三阿哥抓了吕氏夫妇,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依照夏飞虹之前一连串的狠辣之举,十三就算怎么报复都不为过。但根据胤祥的本性推想,卿云却不信他真会睚眦必报。
常明叹了口气,道:“您自己去看一眼不都明白了。”
去见胤祥?一想到这,卿云登时心下大怵。自从梅园那夜巨变之后,不知是出于歉疚、惭愧、憋闷、难堪,亦或是什么其他心理,她是特别害怕再与胤祥不期而遇。
按说当时离开江宁,是卿云一行启程在前,胤祥出发在后,但为了给那地牢救出的小老头看病,一路拖延,倒被胤祥反超先到扬州了。
那日,胤祥在梅园与卿云话别之后,便独自一人去了南镖镖局。他一人深入险境,辛辛苦苦筹到了赈灾银,却叫人横插一杠子,抢走了运银权,这口气让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尤其这几日看多了那些蛀虫的嘴脸,他更不放心,将上千万银子交到他们手上,那不等同于群鼠入米缸,一塌糊涂!只是他一人势单,即便押运路上日夜不合眼地盯着,也总有照看不到之处,因此当务之急就是去搬救兵。
南镖存世的年头,几与胤祥的岁数等头。由于一向不做寻常买卖,平头百姓对南镖的名号,均是闻所未闻,其设在各地的分局地址,更加隐秘无从知晓。胤祥也是在来扬州前,才由师父肖颜处得知。然而,南镖发展壮大了二十数个春秋,如今家大业大,个中情形却与过去大不相同了。
肖颜名义上仍是南镖的总把子,但在镖局的老家,似乎都无法保障十三他们的安全,除了给老四的哈哈珠子刘正直易了个容,便再无其它有力的对策。此外,肖颜还吩咐胤祥到江宁之后,只等着她来见面,轻易不可去与镖局主动联络。端看这种种行状,师父纵不明言,胤祥也已大约明白,其有不得已的苦衷。
南镖江宁总局坐落于城中繁华地带,四周商铺坊肆林立,但门却开在一条窄巷里,闹中取静,别具一格。十三停在门前,见大门敞开,左右并无一人把守,瞧着实在不像镖局,踌躇再三才踏进门去,而后直入中堂,一路都未有人阻拦。等到了大堂外,十三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所有人都聚在了堂内,也不知在争执什么,个个吵得脸红脖子粗。
“不用吵了,闹也没有用,一切都等肖大回来再作定夺。”一个粗豪的声音盖过了众人,人群骤然散开,让出了站在中央的一个中年大汉,两鬓微白,但目露精光,神情威武地扫过四周,带着一丝轻蔑冷笑。
“今儿可是肖大做主,一早便敲定的日子,再想延期,可就由不得你了。”一个人指着中年大汉的鼻子,越众而出。
十三一见之下,大惊失色:“陈良,你怎么会在这?”陈良回过头来,瞧清了胤祥的脸,倒不惊慌,从容笑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那中年大汉亦大声呵斥:“什么人,竟敢擅闯内堂重地?”俨然一副放下内争,一致对外的架势。
见一群人面色不善地围过来,十三忙拱手行礼道:“我……在下是找贵镖局的总镖头有事相商。”他怕众人不信,忙又补道:“就是在下的师父,肖大人。她与我约好了在江宁相见,但却一直没有露面……”听到此,那中年大汉的满脸狐疑乍然消散,化作万分惊喜,奔过来握住了胤祥的手,激动道:“你,你就是十三爷!”胤祥见他走路略有颠簸,仿佛腿有残疾,愣了一愣,有些结巴道:“原来师父向前辈提过我。不知师父到底在不在,眼下有桩棘手难事,我想借几个帮手……”那中年大汉却大手一挥,不由分说,将他拉进了大堂中央,宣布道:“这位十三爷,便是肖大亲传的唯一弟子,同时,也是她所属意的继位人选。”
没等旁人做出反应,胤祥就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