鬟一听,笑道:“十三爷是见到一个姑娘就这么搭讪吗,词儿有点老套。”她话刚出口,立时发觉太过放肆了,赶紧捂住嘴巴。胤祥恍然大悟,指着她道:“你是悠悠家那个,叫,叫……叫穗儿!”穗儿不禁莞尔,她一时间改不掉说话的习惯,立马就暴露了自己的来历。
胤祥遇见半个故人,十分开怀道:“悠悠近来可好?她素来倚重你,怎么会放你来四哥府上?”穗儿轻轻一叹,语带幽怨道:“格格再倚重,也不过是个奴婢。还不是主子指到哪儿,奴才就得顺从地跟到哪儿。”见胤祥讷讷不敢接口的样子,穗儿却扑哧一笑道:“刚才是说笑呢。奴才是自己向格格请缨,要来四贝勒爷府的。”胤祥松了口气,笑问:“为什么?”这时,他们已走到了小屋门前,穗儿便推开门,请道:“十三爷自个儿进去瞧了,便明白了。”
胤祥半信半疑地走进去,是间摆设极其简单的堂屋,忽地烛影摇曳,东耳房内传来了四阿哥的声音:“可是十三弟?快进来罢。”胤祥应了一声,掀开竹帘,便瞧见南窗下炕桌边分别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四阿哥,另一个却是垂垂老者。
时值夏秋交叠之际,暑气尚未全消,但屋子里却门窗紧闭,一丝风儿也不透。胤祥刚走进去已觉闷热难受,再瞧四阿哥也是汗透衣背,只有那老者泰然自若,不见丝毫异色。
四阿哥下地介绍道:“十三弟,这位便是十二弟引荐的江南名士,李四智李先生。”“李四智?”觉得耳熟的胤祥搜遍脑中记忆,蓦地一拍脑门,惊道:“莫不是当年失踪的那个邬思道……”四阿哥点头道:“就是你一直记挂念叨至今的邬先生。”李四智淡淡道:“以后只称呼我李四智便可。”
胤祥一肚子的问题,正待细问他这些年的经历,却为四阿哥眼光所制止,立时改口道:“我说悠悠的丫头怎么突然出现在此,原来是为了照顾李先生。”四阿哥叹道:“眼下李先生尚未完全脱险,为免有人对其不利,他的行踪需得严加保密,最好是连我府中的人都不知道。”胤祥表示赞同。
如此寒暄一番,胤祥才提起自己深夜造访的来意。“四哥,我决定了,此番伴驾南苑游猎途中,我就亲自向皇阿玛禀告,太子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
四阿哥看了一眼毫无反应的李四智,只好反复问道:“你真的决定了?”
只要一提起此事,胤祥就气不打一处来,义愤填膺道:“身为当朝皇太子,一国之储君,那么多的灾民还在嗷嗷待哺,他竟还有心纵容手下侵吞赈灾银,御史上书检举,他又一味的徇私包庇,实在太不像话了。”见四阿哥一脸忧容,胤祥便拍着胸脯道:“四哥无需担心,我又不是空口诬陷于他。他们运银途中偷换了两船的石头,再设计让船倾覆在河道里,后来又使尽手段,害了准备上书的江南道御史,种种劣迹罪行,我手里都有足够的证据。这一次,决不再让那群硕鼠逍遥法外。”
四阿哥笑了笑,道:“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只是……皇阿玛最近有些不大对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更显得郑而重之。
胤祥默然,此事他也有所耳闻。这些日子来,宫里的人总是惴惴不安,只因康熙突然间性情大变,脾气一日复一日暴躁,稍不随意,哪怕无甚过错的太监宫娥,都会遭到痛斥鞭笞。有一回,康熙甚至在群臣欢聚的饮宴上掀翻桌子,暴怒着轰走刚刚还依傍身边的后宫佳丽,丝竹舞乐,所有人在瞬间醒了酒,瑟缩叩拜,谢不得而知的罪。
“四哥你说得对。”胤祥再三思量,点头道,“我会瞅准机会,找个最恰当的时间向皇阿玛禀报此事。”
为了赶在宫禁落钥之前回去,十三阿哥匆匆告辞。四阿哥皱眉道:“近日我这右眼皮总跳个不停,恐是不详之兆。”他思之又思,懊丧道:“适才还是应该拦下十三弟的。”
似是忍受不了他的反复嘀咕,李四智不耐道:“箭在弦上,便不得不发。何况八阿哥如今羽翼丰满,已成气候。你纵然拦得一时,又能拦下几次?”四阿哥愕道:“此事与老八又有何关系……”他蓦地顿悟到什么,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李四智没精打采道:“这本就是个请君入瓮的陷阱,四爷此刻该当庆幸,没有与十三爷一起卷进去。”
“不行。”四阿哥想明白所有关节,立时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我绝不能任由十三弟被他们当枪使。”
李四智抬起眼眸,反问道:“四爷自忖,您现今的势力比八爷如何?”四阿哥定定地望着他,许久方道:“远远不如。”李四智嗤地笑了一声,又耷拉下眼皮,道:“弱小者欲成事,第一便是先求生存,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让任何强敌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然后慢慢谋求壮大,审时度势,拉拢中间派,瓦解孤立对手。而不是挥着拳头就冲上去挑战,只怕对方还未损伤分毫,自己就先倒下,再无翻身之日了。”
四阿哥默立片刻,复又慢慢坐下,低着头问道:“目下该当如何,烦请先生教我。”李四智侧过脸,眼光穿过严丝合缝的窗户,投向不知名的远方,飘忽道:“悠悠上次入宫时曾仔细瞧过,皇上如今春秋鼎盛。来日方长,静观其变即可。”
虽这么商议定了,但四阿哥一想起,胤祥此前顾念他的安危,仗义独闯江南,甚至身负重伤之事,便觉寝食难安,愧疚不已。转眼过了一旬,记挂着御驾驻扎南苑这么久,却毫无音信传来,不在伴驾之列的四阿哥留守京城,心绪的不安一日胜过一日。原本不受传召,是绝不能擅自前往南苑,但四阿哥急于确认胤祥现下安否,于是瞒着所有人,换了便服,独自去了南苑。幸亏行宫守门侍卫不认识他,四阿哥装作胤祥的家人,随便诌了一个借口,便混过了盘查,直接进入胤祥的临时居所。
四阿哥的突如其来,着实把十三吓了一大跳。胤祥还未发问,四阿哥便急切道:“情形如何?”胤祥不觉脸色一暗,道:“我已禀告了皇阿玛,皇阿玛果然雷霆大怒,将太子狠狠训斥了一顿。”四阿哥忙追问:“然后呢?”胤祥苦涩一笑:“哪里还有什么然后,当时宫人来报,十八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皇阿玛便放下此事,去探视十八弟了。”四阿哥松了一口气,可瞧胤祥欲说还休的模样,似是还有什么隐情,便小心问道:“皇阿玛还有何训示?”
胤祥看了他一眼,颓然坐倒,沮丧道:“皇阿玛居然疑心我!”四阿哥眉心一跳,让他赶紧讲明原委。
胤祥满腹委屈一经触动,登时愁容满面,郁卒道:“当时趁着皇阿玛身边无人,我便呈上早已准备好的检举状和证据,皇阿玛一看完,脸色就变了,指着我就问这些罪状是从何处得来。我自然不敢隐瞒,一五一十交代了被迫当上南镖镖局首领,并派出镖局探子,一路追踪监视运银船队的事。说完之后,也不知怎的,皇阿玛的脸色愈发难看得骇人。我吓得跪地请罪,好在,最终皇阿玛到底并未对我怎样,便让我下去了。训斥太子也是后来传出的消息了。只是从那之后,皇阿玛至今尚未传唤过我,显是还在生气……我真不明白,皇阿玛到底是在气什么?”
四阿哥仅仅听胤祥提过南镖镖局,并不知晓其中利害,自然也不明白了。见胤祥实在郁闷得紧,便劝解道:“众兄弟中,皇阿玛一向都很疼爱你,过得几日,气也就消了。”
胤祥叹了口气,忽然不好意思道:“刚见面就让你听我这么一大通抱怨,让四哥见笑了。你是奉诏而来吗,所为何事?”四阿哥“哎哟”一声,忙道:“我不能久待了,叫人发现私入南苑行辕,可是大罪。既然你无事,我这便回去了。”胤祥这才明白,四哥全是因为担心他,而甘冒大险偷偷溜进行宫,心中不由感激万分,亲自护送他出了行宫。
分别之际,四阿哥又再三叮嘱:“太子门人私吞灾银一事,你既然禀报过了,皇阿玛想必自有处置。你也算尽到了心力,可以就此搁下,勿要再纠缠下去,以免触怒龙鳞。”胤祥点头道:“天威不可犯,我理会得。”
送走四哥,胤祥勉强打叠起的精神头又一下子泄了气,垂头丧气地走回居所,浑没发觉周围的异常。他走进屋,转身刚要关门,便叫背后一闷棍给打昏过去。再被水泼醒时,就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四肢皆被捆住,试图挣了挣,绳子却纹丝不动。
“别动了,这绳子是牛筋编就,又泡过水,任是凶猛如老虎,也乖乖绑着没脾气。”
是太子的声音。胤祥猛抬头,发觉仍在自己的屋子里,只是多了几个人。他才奋力坐起,两把快刀便架在了脖子上,登时不敢叫喊妄动,只眼看着太子居高临下地站在面前,马鞭对折握在手中,满意而笑道:“十三弟,等你好久了。“胤祥努力镇定情绪,问道:“太子爷这是何意?”
太子哼哼冷笑两声,突然挥鞭抽在他脸上,骂道:“就凭你也敢跟我作对?”胤祥一愣,横眉怒目道:“你敢打我!”太子又追打了三下,得意道:“何止是打,等我荣登大宝之后,杀了你也可以。”胤祥怒火中烧,然而明白了他话中之意,立时大惊失色:“你敢害皇阿玛?”
“呸!”太子啐他一口,满口怨毒道,“什么皇阿玛,这也要管,那也要管,我可是堂堂一国储君,他老人家却对我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要骂就骂,弄得全朝廷上下的官员,谁也不怕我,谁都敢来挑我的错。内务府亏空怎么了,私运宫中珍宝怎么了,运银船沉河里又怎么了,就因为你你你,那些长舌的御史言官,还有老八老九他们,每一个都在背后天天盯着我,一点点小事,就嚷嚷得天要塌了一样,都是没安好心,逼得皇阿玛废了我这个太子才甘心……”
他絮絮叨叨的越说越多,仿佛魔怔了一般,忽然目光一厉,恶狠狠道:“最坏的就是皇阿玛,总赖在位子上不肯撒手,老而不死是为贼,我一出生就是太子,等了三十六年还是太子,像我这么悲催当了一辈子太子的太子,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