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片刻,康熙才缓缓道:“朕确有一事让你去办。你且先答我,从南边回来前,可有见过你的师父?”卿云只觉心脏猛地一揪,知道他这一问大有深意,自己的回答稍有不妥,或是含糊拖延,立时便是大祸临头。她虽心乱如麻,却是不假思索地脱口便道:“没有。”尽管早已学会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抵赖,但用在康熙的面前,仍是令她紧张不已。
“好。”康熙并未起疑,又道,“你这就替朕去看看胤祥,将这番话问一问他。”“什么?”卿云难以置信地望向他。康熙点头道:“办完了这件事,你就出宫回家去罢。”卿云很想拒绝,她既怕见十三,更不愿意扮演这样滑稽的小人角色,但却别无选择地只能说一声:“是”。
虽然同是禁足,但上驷院的环境可不比御花园清雅舒适,马厩苏拉们打扫得再勤快,也免不了时不时的群马嘶鸣,粪臭阵阵。对于堂堂皇子至尊,受苦受罪之余,更是天大的羞辱。卿云早就知道十三阿哥被关在此处,但当真身临其境,亦不免心中恻然。
看守侍卫掀开毡帐的门帘后,便退后适当的距离,保证既听不到说话声,又可在发生变故时,及时上前阻止。帐内光线颇暗,卿云站在门外,凝目端视许久,才看清里面的情况,除了中间摆了一具睡塌,别无一物。而胤祥正侧身躺在榻上,背部朝外,一动不动。
卿云一时间五味杂陈,正不知如何开口,站在门一侧的四阿哥突然朗声道:“十三弟,皇阿玛派人来看你了。”把卿云吓了一跳,帐中那背影闻声亦是微微耸动,缓缓坐起,转过头来,露出一张憔悴削瘦的脸来,不过头发整齐,下颔不见半根胡渣,倒算不得不修边幅。想是大阿哥被夺爵幽禁之后,便只剩四阿哥一人奉命监守,因此照顾得十分尽心。
四阿哥叫醒胤祥即负手走到远处,看也不看这边。许是帐中实在太暗了,过去无论身处何地,均目光如炬、令人无法忽视的胤祥,此刻任卿云在他身上搜寻了好久,也找不见一丝眼中精光,脸上神采。胤祥大概是瞧见了来人,又大概没看清,只是神游太虚地抓起一只靴子套了几次都没穿上,便扔到一边,赤脚着地,坐在塌沿,仿佛老僧入定了一般,老半天纹丝不动。两个人就这样一里一外,各自离门皆不满一丈远,但是一居暗,一在明,恍如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相距天涯之遥。
良久良久,还是胤祥首先出声道:“怎么穿成这样?”他的嗓音极轻极淡,听不出一丝异样情绪。卿云也轻轻答道:“阿玛和额娘三个月前刚刚离世。”胤祥“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困惑,便问道:“为什么?”
平常人若是如此回应旁人的丧讯,定要被视作鲁莽无礼,大加训斥。但卿云却明白他的疑问,她的父母年纪都在四十上下,向无病疴缠身,怎会同时去世,走得这么匆忙?卿云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李德全,胤祥目力所及看不见他,她却不得不有所顾忌。既然刚才为图自保,她已在康熙面前亲口否认见过肖颜,那么现下为了不露破绽,就只能继续瞒下去。卿云叹了口气,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胤祥似有同感,长长一声太息,陷入沉默。李德全赶紧向卿云使了个眼色,卿云只得干咳了一声,勉强道:“对了,当日咱们在江宁分手之后,你找到师父了吗?”胤祥无力地摇了摇头,忽然间全身一震,抬头冷冷道:“这便是你的来意?”卿云本就心虚,对此一问只能无言以为。胤祥哈哈大笑三声,一拍大腿,然后又无声冷笑道:“皇阿玛想知道,大可亲自来问,儿子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德全皱起了眉头,卿云却是心中凄然,惶惶难掩。她打听过胤祥被囚的始末,一推便知,他遭此大难,全是因为擅领南镖之举,犯了皇帝的忌讳,受到猜忌。惋惜之余,心下不免庆幸,自己当初选择不再习武,实在明智之至。自来是,有多大的本事,便要抗多大旗子。若是她还有武艺在身,当日在梅园便不会舍肖颜而去,之后因缘际会,少不得就有可能掺和到南镖那潭子浑水里去,那么今天被关在马房的,只怕便是她了。
如此一想,卿云便当真觉得,胤祥今日落难,实是代她受过,禁不住黯然道:“对不起。”
胤祥愣了愣,道:“你也是奉旨行事,大可不必如此。”他念头一转,口气也变得冷淡,傲然道:“若是为你丈夫道歉,那就更加不必了。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与你一小小女子何干?只怪我自己生性愚笨,无能罢了。”
卿云见他误解,把自己当做了只知唯唯诺诺盲从夫命的小女人,心中的悔疚之情便立时消了大半。她默了默,很快释然一笑,不卑不亢道:“人生总有高低起落,再聪明的人,又岂能事事占尽上风。夫君子者,当去留无意,宠辱不惊。这话说起来容易,最要紧的是自己看开些,境随心转,自然没有过不去的坎。”
胤祥冷笑一声,道:“一直以来,都是你要变就变,这份功夫我可学不来。”
听他二人渐渐语涉于私,李德全不由得尴尬地笑了笑。
卿云别目它顾,淡淡道:“这种功夫我也是刚入门……我得势时,虽未做到谦恭待人,失势时,倒还能抬头挺胸,这也不失为半个君子罢。”她自嘲一笑,转回脸道:“不过你要怪我,也是应该的。”
胤祥呆了片刻,刚才一番争执,只为将他积埋了数月的郁气一吐为快,这会儿见她柔声认错,顿时失了发狠劲头,不由得茫然无措,低头叹了口气,黯然不语。他毕竟不是个呆子,禁足在这毡帐中静思数月,又得四阿哥事后点拨,他早已明白过来,自己是上了人的大当,方才有此一劫,实在冤枉得紧。因此一见卿云有意无意地仍在回护八哥,便无名火起,悲愤难以抑制。他自觉气量狭小,惭愧道:“是我不好,你正值父母新丧,我还只顾自己使气。只是,只是……”只是他输给谁,也不能输给老八,这句话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口来。
“我明白。”卿云回忆往事,不胜慨叹道,“从山巅跌落谷底的滋味,是很不好受。”
“也许,我一辈子的好运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用光了。”胤祥用了好几个“很久”,至于到底是多久,他也不甚了了,只是模模糊糊间,脑海中浮现出康熙三十二年上元节家宴的情景,那时候他八岁,卿云也才六岁,皇阿玛也只会疼爱,没有猜忌,没有隔阂。
卿云不明其意,于是望向李德全,请示这场谈话是否可以到此为止,李德全点了点头。
胤祥瞧出了她已有去意,便又问道:“若是今天的你,回到十年前,早已知道了结果无法成功,你还会选择离开皇宫……离开我吗?”
卿云未料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沉吟片晌,斩钉截铁答道:“会。”
胤祥笑了笑,道:“当时南巡队伍进江宁城时,你曾开玩笑地问我,愿不愿意一起私逃,浪迹天涯,若是今天的我,兴许就答应了。”
他最后这番话,让卿云一下子被怔住了,一直走到宫门口都还在晕乎,没防备脚下一块凸起,绊了一跤,幸亏有人伸手扶住了,才没摔个大马趴。她抬起头,发现居然是十阿哥胤誐,愕然问道:“是你来接我?”十阿哥点点头。卿云不无失望地垂下眼帘,忽而紧张道:“他,他……难道他也被软禁了?”“不不不。”十阿哥忙连声否认,“八哥好好地在家中,你放心。”
卿云默然,十阿哥犹自惴惴不安,她却忽然笑了一声道:“好,那咱们走吧。”说着登上马车,由十阿哥骑马护送,回郭府去。
到得家门口,卿云走下马车,一想到这么大的房子,冷清清的只有她一人,便踟蹰着不愿进去,于是抓住十阿哥道:“要不我去你家借住几日,或者你们两口子来我这也行。”十阿哥为难道:“这恐怕不行。我答应了安吉雅,明天就出发,陪她回一趟娘家。”卿云道:“草原上那么荒凉,有什么好玩的?你就不能跟她商量一下,缓几日再去?”十阿哥暗自掂量了一下这事的可行性,终究不敢答应,小声道:“为了等你平安回来,我已经推了一段时日,再延期只怕是不行……”卿云没好气道:“几年没见,你咋成了个老婆奴了?”十阿哥听了也不反驳,只知摸着脑袋嘿嘿傻乐。
“老婆奴”这称呼确也不算冤了他。自成婚以来,十阿哥便将安吉雅这颗明珠捧在手心,有求必应,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行了,你走吧。小心回去晚了,又得罚跪搓衣板了。”卿云挥挥手,羞得十阿哥满面通红,忸怩不已。这时门房上前禀报:“格格,您可回来了。早上有个妇人来求见您,呆着已有半日了,死活不肯走。”卿云“哦”了一声,奇道:“妇人?”转头又取笑十阿哥:“多半是你家那位等不及,上门逮你来了。”“怎么可能。”十阿哥口中这般说,一脸正经,心中却着实不敢肯定,当下也跟着卿云进府一辨真伪。
刚绕过照壁,门房所说的那名妇人便闻讯奔出,哭倒跪拜在卿云面前:“贱妾张氏拜见福晋,福晋万福金安。”
“这算怎么回事,赶快起来。”卿云伸手去扶,正瞧见那妇人哭得梨花带雨的一张俏脸,不由一愣:“你……你是若琳?”那妇人颔首承认,却不肯就起。十阿哥亦大吃一惊。卿云直起身道:“有什么事,起来再说。”若琳摇头道:“福晋不答应贱妾的请求,贱妾就长跪不起。”卿云瞥见不远处有丫鬟厮仆在窃窃私语,便屏退所有人,严禁靠近一步,才道:“是何请求,你且说来听听。”
若琳抹了抹眼泪,轻声道:“贱妾人微言轻,只是眼见八爷终日挂念福晋,茶饭不思,以至逐渐消瘦,心有不忍,因此大胆恳请福晋,回府看一看贝勒爷。”
“看他?”卿云转目望向十阿哥,“我不信,他不是好好地在家中么?”
十阿哥却心虚地移开视线,不敢与她目光相接。
“怎么能是好好的?自从八爷被皇上当朝训斥之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