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虽没了武功,但练就的敏锐目光仍在,暗中依然可以视物。她看到一个人趴在书案上,久久未动,便走过去将饭菜放在案边,解开斗篷披在了那人身上。呆站了一会儿,卿云刚转身要去寻打火之物,左手却忽然被拉住,她还在惊讶,下一秒就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卿云坐在那人的腿上,一时不适应这颇为暧昧的姿势,便挣扎着要起身,然而那人的双臂却逐渐收紧揽着,令她不能动弹。
卿云脸上烫得厉害,待明白到自己此刻是在何人怀里,禁不住一阵意乱情迷,僵直的身体便渐渐软了下来,缓缓靠在那人身上。
“今日之事就算了,以后再不可这样犯傻了。”由于贴得太近,八阿哥的声音几乎是从胸腔直接传到了卿云耳中。卿云这时心醉神驰,脑内空白一片,尚未理解他说的话,八阿哥低头耳鬓厮磨一番,又道:“这么些年都过下来了,只有咱们两个人,不好么?”卿云只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心中一片冰凉,原来他是把自己当成了若琳。
卿云侧脸躲开他的亲吻,使劲去推双臂环抱的桎梏,由于这次她用尽了全力,八阿哥粗鲁地一手掐肩,一手捏住后颈,才勉强压制住。见怀中人不再反抗,八阿哥便将右颊贴住她的左颊,叹道:“你也不想想,当日王府鼎盛,八人大轿去请,她都不肯回来,现下今非昔比,就更不可能回来了。”说着亲了亲怀中人的双唇面颊,忽然感觉到她脸上的湿意,不由得愣住了。
趁着这个机会,卿云一下子便挣脱了他的怀抱,急退数步,理了理弄乱的衣襟,冷冷道:“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说罢不等他反应过来,拂袖而去,可等她飞奔到大门口时还是迟了,乌尔江早已带着八阿哥“紧闭府门、严禁出入”的命令,候在那儿。
卿云回过头,正看见那一排排的灯光逐个亮起,犹如潮水一般,眨眼间便汹涌澎湃地涌到了面前,照得四周亮如白昼,鳞次栉比的屋舍尽数从黑暗中显现出来,连夜空都染成了白蒙蒙一片。
乌尔江拱手道:“福晋请移步大厅,贝勒爷有要事面谈。”卿云十分干脆道:“好,前面带路。”反正她也走不掉了,姑且听听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走到大厅门口,乌尔江俯身一请,重新退入暗处。卿云全不在意,迈过门槛便站住了,不再向前,一身素衣的她,在满堂巨烛的高光包围之下,格外扎眼。而八阿哥胤禩,则遥遥立于堂前正中,俊颜不怒自威,极尽肃穆之态,望之令人不寒而栗。
“来得正好,你若不来,我也正想要去找你。你对若琳说了什么?”胤禩率先发问,却是兴师问罪的口吻。卿云一声不吭。胤禩却不放过,亮出袖中一件东西,晃了晃,又道:“或许我换一种问法,这封信是你写的罢。为什么是五年,不多不少,正好是到今年。”
卿云心里咯噔一声,知道是若琳坏了事,顿时慌了神。
当年她在信中只写了两个字——“五年”。这封信若当时交到胤禩手中,自是表明了自己的归期。可等到时过境迁之后,今天再送给他,其中的涵义,可就没法再简单视之了。她让若琳别再提此事,就是怕八阿哥将此误以为是“守誓五年”,如今誓言破了才接到此信,那不就成了最大的讥讽么?到时候,她即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总之,时机不对,一切便皆不对。
胤禩垂下脸,有些吐字艰难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会有今日之败,因此特意赶回来看我有多狼狈,是也不是?”
卿云脸色大变,他果然还是误会了,而这种误解,比之她自己所想到的,还要严重百倍。她急得一时间六神无主,欲言又止地上前几步,最终却发现,自己竟是一句也辩不得,只能低头默认。
他猜得一点也不错,而这埋藏心底最深处,连卿云自己都不敢触及的私密,也只有他,才能一猜就中。
胤禩派八人大轿来接,她都有恃无恐地直接拒绝,就是估到他有一日失了势,成了孤家寡人,自然会更需要她。这在她而言,固然是一腔柔情,雪中送炭之美意。然而,胤禩却不可能理会她这一套,对他来说,她这份心思,实比那待价而沽的奸猾商人更可恶百倍。
“你一早就看扁了我不能成事,算准了时候回来,好亲眼瞧一瞧我今日的狼狈样子,尽情嘲笑,是也不是?”胤禩每重复一遍,就等于在各自的心上割一刀,然而即便是如此撕心裂肺的疼痛,也无法让他就此罢手
。胤禩哈哈干笑两声,脸上却如罩严霜,决然道:“收起你那可笑的怜悯罢,我还没输呢。这盘棋还未下完,不到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卿云忽然间头晕目眩,险些站立不稳,为免在他跟前出丑,她只想赶紧离开这令人窒息之地。但是胤禩却还未说完。
“还有一点你要记住。你我之间,不是短短五年,就可一笔勾销、抹杀干净的。你是不是以为,如果我五年前接到这封信,就一定会等你五年?这不像你啊,卿云。当年是你视我如草芥,肆意轻贱在先,你既无情我便休,倘若还对你念念不忘,岂不堕了我堂堂大清皇子的身份?
不用这么看着我,在你眼中,我不一直都是如此利欲熏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吗?即便我还爱着你,也断断不会为了你,放弃子嗣,放弃皇位。再毒的毒誓,破了又如何?
以后别再骚扰若琳母子,即便你是八福晋也不行。没有我的认可,你什么也不是。”
面对越来越刺耳的话语,卿云背过身,想一走了之,脚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她深呼吸一口,拼命说服自己平静下来:“他这么做,不过是想激怒你,把你赶走。别中计。”
胤禩只当她要离开了,别开视线,可突然间,卿云掉头冲到了他面前,急速飘动的衣摆带起了一阵风,逼得他退无可退,只得低头正视,卿云则仰起脸,霎时间两个人近在咫尺,鼻尖之间相距几乎不足一尺。
“胆小鬼。”卿云一字一字清晰道,“你是个输不起的懦夫。”
胤禩眸色一暗,握紧了拳头。两人冷然的目光在空中交射着,谁也不退让一步。然而距离实在太近了,熟悉的气息错杂在一起,一个比一个紊乱。没多久,还是胤禩先动了容,神色闪过一瞬想退却的犹豫,眼光垂落,定格在她无声中仍透着倔强的双唇上。卿云咬住下唇,一声清脆的掌掴落在他的脸上。
“你不是说,咱们是天生一对吗?如你所愿,当初我所受的,全部都还给你,从此就互不拖欠了。”
胤禩犹在发怔,但卿云眼中的哀伤,却叫他不忍直视。默然间,卿云忽然揽住他的脖子,将脸贴着他刚挨了打的面颊,互相感受着各自的温度,久久不曾离开,似是想借此抚平他的伤痛。胤禩被动地体味着这份细腻温存,想推开却又不舍,待回应更添懊恼,正自纠结犹豫着,却听她在耳边轻轻道:“我也要你记得一点,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不是一个人。”说着卿云轻轻一吻他的脸角,头也不回地去了。胤禩望着她的背影在门口消失,面上只是怅怅然,悄立良久,心口痛极了,便再没了任何感觉。
本来嘛,这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锦上添花的附赠品,她不能接受,雪中送炭的慰问品,他也不能接受。就是这么清楚明了。
卿云出了大门又转身回望,竟有恍然隔世之感。斗篷落在了府中,冷风便肆无忌惮地钻入领口袖口,冻得她直打寒颤,因激动而发热迟钝的脑子,却也逐渐清楚起来。
正如她还是虚明时曾经对八阿哥言明的,围绕在他身边的几个兄弟中,一个十阿哥不会尽力,一个十四阿哥不会尽心,当诸事顺风顺水时还看不出分别,一到患难之际,便都靠不住了。只是还有一个……
卿云沉吟片刻,走过长街去敲隔壁邻居九阿哥的门。开门的又是个刚从被窝爬出、骂骂咧咧的小厮,卿云依旧不予啰嗦,一脚踹开碍事的,旁若无人地径直接往里闯。很快,风闻而至的众护卫将其团团围住,敏捷的已挥刀攻了过来,卿云凭着以前的底子,堪堪避过,眼尖的已认出她来,左右交头接耳一番,传遍众人,开打的护卫也慌忙收手,一齐垂刀行礼。
卿云一甩袖子,冷笑一声,问道:“你们的主子在哪里?”众侍卫各自转换眼色,面面相觑,皆不敢出头答话。卿云环顾周围,发现一处房屋灯火格外辉煌,便当前走了过去。众侍卫打也打不得,拦也拦不住,只得分开一条通道,紧紧跟随其后。
到得一幢金雕玉砌的大屋前,众侍卫便乖乖停下,眼睁睁看着卿云走远,不再向前一步。只因此处已到了九阿哥明颁规定的私人禁地,十丈之内皆不得靠近,擅闯者有死无生。
眼见行至最后三尺远处,近身内侍何玉柱突然现身,挡住去路:“请八福晋自重,何苦为难我们这些做奴才……”话未讲完,屋内便传出了一声声女子的嬉笑浪语。卿云略一犹豫,何玉柱便打手势,示意几个小太监一拥而上,卿云气性上来了,一声大喝:“谁敢碰我!”趁众人被其威势震慑住了,疾步上前,踢门而入。她这一进去,门外众人便只能望洋兴叹了,不得九阿哥传唤,谁也不敢跨过门槛。
一进门,便是凝脂香气扑面而来,芬芳馥郁,迷人欲醉,更兼得烛影摇红,照得满室温暖如春,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透过一道轻纱屏风,隐约可见整栋屋子并无隔断小间,显得十分广阔,脚下所及之处全都铺上了厚厚的毡子,不留一点□地面,隔着鞋底也能感到柔软之极。整间屋子虽装饰得奢华无比,却只在最中央摆了一张大床,轻纱屏风上画着百美争艳,屏风之后的景象更是春光无限。
听见大门霍然洞开,床上三个只着贴身小衣的美人尖叫着,慌忙拉过被衾遮挡。“啧啧啧,表哥这日子过得,真是好享受啊!”卿云感叹着绕过屏风。那三个美人见她一直逼近过来,吓得跳下地四散奔逃,然而无处躲避,最后全都跑到了床边一张更大的,用玉石雕成的扇叶屏风之后。
卿云远远一瞧,九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