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胤祯单人独骑奔到卿云家门口,却不巧地扑了个空,卿云还在宫里没回来。他守在门外等了一阵,冷风一吹,胸中的狂躁怒气已然去了大半。转念一想,这其实是件大喜事才对。
虽然他年纪轻轻就已子女成群,但弘春毕竟是长子,意义不同一般,那份丧子之痛,至今都令他刻骨铭心,难以忘怀,也因此对悠悠更添怜惜之情。自思过去两人种种别扭,皆因性情刚强,无人肯让一步,这些年里,他便渐渐学会了容让,悠悠不乐意做的事,他也不再如少时那样一味用强。兴许是老天见怜,忍受了五年离别之苦后,天上又掉下个活蹦乱跳的大胖儿子还给他,失而复得,还有比这更叫人高兴的事吗?
常明这时策马追来一劝,胤祯便也不再苦撑,正欲离去,忽然灵光浮现,又起了个旁的心思,当即斥退常明,佯装盛怒之态,定要等到卿云算算总账。
所幸,尽管宜妃再三挽留,病情稍有好转的卿云,仍是坚持回家养病,因此倒未叫十四阿哥白等一场。眼见天色微暗,卿云这才坐着宫中暖轿,姗姗归来。刚一下轿,便见十四冲到面前,扯高了嗓子,大声质问她私自偷藏自己的儿子整整五年,到底是何居心,生怕周围人听不见。
卿云被他这突然的举动闹得一下子懵住了。在宗人府时,多亏宫里人来得及时,她才逃过一劫,不必昧着良心做出对不住悠悠的事,怎么还是穿帮了呢?
十四见她毫无反应,接着冷嘲热讽:“自己生不出,也别抢人家的孩子,很过瘾么?”
卿云今天已经听够了类似的话,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加快脚步,绕过他直接进家门。
十四却半步不离地紧跟在旁,边走边继续道:“从小咱俩就不对盘,人人都说我欺负你,其实说反了吧,谁能欺负得了卿云格格?好男不跟女斗,我忍就是了。先前你成婚后远远避走他乡,我还真当是有自知之明,弃恶从善了。今儿才知竟是变本加厉,欺负到我妻儿头上来了,真当你十四爷是活菩萨,不会发火动怒是不是?我瞧八哥这辈子最倒霉的就是娶了你。你不在时,什么都好,你一回来,什么倒霉烦心的事都找上门来了。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了,只要有你这八福晋在一日,我就终生不入八府一步。咱俩此生不共戴天。”
卿云终于停下,伫立当地。真是可笑,当初她真的造下恶业时,从无人劝阻或发表异议,现在她心生悔悟,有所收敛了,一个两个倒全跳出来,揪着一些根本子虚乌有、或是不曾付诸行动的恶行,高调指责,激动得好似刚刚扒下皇帝新衣,发现她是如此的十恶不赦。
卿云缓缓转过身来,挖苦道:“这话说得真漂亮!你不入八府,岂止始于今日?要走就走,何必找我做借口。你何时也学会了这装腔作势?要装也找旁人去,找我就算找错人了!”
一连串毫不留情的反击,立时就让十四下不来台,剩下的话也都噎在喉咙,吞回肚里。
讲到了这份上,卿云便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便是在弘春这件事上,你也怪不得别人。悠悠嫁了你,你若真将她照顾得体贴入微,安适又舒心,何至于生出个先天不足的胎儿来?”
“你敢再说一遍。”十四显然被抓到了痛脚,有些恼羞成怒。
“我说——”卿云故意拖长了语调道,“你是自作自受。”
十四全身发抖,将手捏成了拳头,若站在眼前的不是个女人,他早就一个老拳挥上去了。“你好啊,很好!”还是因为面对着个女人,他没法指着鼻子,很有腔调地骂一声“你有种”,最后只能不咸不淡扔下这么一句。平白讨了个没趣,十四哼了一声,悻悻然离去。
常明呆了呆,也向卿云拱手作揖,礼尽而去。
眨眼间走得一个不剩,望着空荡荡的大门口,一行清泪滑落面颊,卿云怔怔的笑了。
也许悠悠说得对,她确实不应该回来。不回来的话,她就不会在短短时间之内,失去父母,失去丈夫,更不会失去相依为命了五年的儿子。一夕之间,她没有了所有的牵挂。
指间抚过箱底那件洗得发白的道袍,卿云笑着抬起脸,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湿润,扪心自问:“我还在期盼什么呢?”
弘春之事一经传扬,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卿云可供数落的罪名又多一条,自不用提。
德妃得知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宣召悠悠携子入宫,见一见自己的孙子。然而等候多时,出宫传旨的太监却孤身回报,因孩子吵闹得厉害,难以成行,只能暂且作罢,令德妃不由得好生失望。
坐在下边的四福晋忙劝道:“额娘莫要心急,来日方长,眼下弘春既已平安回家团圆,往后自有相聚之时。”性格腼腆的十四福晋完颜氏也应声附和。众人越劝,德妃却越发触动衷肠,红了眼圈,哽咽道:“那么多儿孙之中,唯有这个孙子,最是命途多舛。过早出世,一生下来就养在药罐子里,人人都说命不久矣。而后尚在襁褓之中,又被人强行带离京城,流落在外,与父母亲人分离,吃尽了苦头。明明是皇家子嗣,长到这么大,却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富贵日子……”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围坐一圈的众儿媳也听得一阵唏嘘,一阵
叹息。
完颜氏叹道:“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弘春从小挫折多,长大后必然一帆风顺,前途不可限量。”四福晋笑道:“弘春是十四弟的长子,成年后承袭爵位,再得皇上的重用,少时受的苦难还怕补不回来么?”德妃闻言一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本宫只盼望他们个个平平安安,多福多寿,便于愿足矣。”众人皆点头赞同。
闲聊间,门外传报十三阿哥福晋来向德主子问安。德妃屈指扶额,推说身子不适,便命人打发她走了。四福晋看在眼里,心中对这位十三福晋的坚韧不屈,却着实叹服敬佩。自十三阿哥被禁足之后,虽然德妃一直不见,但她还是很有耐性地天天来请安,风雨无阻。
这一小小插曲之后,暖阁中的气氛一时略显沉闷。
四福晋忽然道:“算算日子,简宁妹子出宫去积香庵为十三弟斋戒祈福已有三个多月了,也不知她近况如何。”德妃听她提到这才想起,便道:“太后昨日刚赐了些糕点,你回府时替我带去看看简宁,庵堂里能有什么吃的,一国公主哪里捱得住那般清苦,你见到她时不妨劝劝,让她早些回宫,祝祷只在心诚,不争这些细枝末节。”四福晋领了命,这便告辞出宫。
积香庵是个位于城南郊的小庵堂,名气比不得其他皇家寺院,但却胜在清幽静雅,适合出家人宁心清修。
八公主简宁来此进香祈福并未大肆声张,只是独门独院,偏居于庵堂的一隅。四福晋奉德妃懿旨前来探视,随侍宫女通传之后,等了好久,里面方才开门让进众人。
四福晋走进八公主居住的一间小舍,便觉光线骤然一暗,环顾四周,才发现原来所有的窗户尽皆紧闭,并在屋中拉起了好几层垂地幔布,阻隔了任何可供外界窥伺的缝隙角落。虽然点了几排红烛照明,但整间屋子仍幽暗得略显诡异。此时已是日当正午,八公主却还躺在闺床上,宫女们刚刚卷起了帷帐,仍是隔着一层暗纹轻纱,看不真切。
“多谢四嫂屈尊来这山村陋室看我,简宁今日身子不大爽利,无法起身相迎,请恕简宁慢待之罪。”纱帐内响起一个娇弱的声音。
四福晋疾步上前,语声焦急地问道:“八妹妹这是怎么了?”才冲到床边,八公主身边的一个女倌便挡在身前,不让她继续靠近,并福身谦恭道:“福晋不必忧虑。公主只是对花粉敏感,吹不得风。”宫女端来一个绣墩,四福晋只得坐下,说道:“没事便好。我今日来主要是替德母妃跑趟腿,给妹妹送些宫中的精致小点。八妹妹身子若有什么不适,可不要瞒着我们,额娘在宫中甚是挂念,天天盼着妹妹早日回宫。”见无法近前,她朝身后同来的一个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颔首会意,拎着几个食盒出门,送进八公主从宫里带出的小厨房。
又坐着叙了会儿话,四福晋方才起身回府。回到家中,她屏退了所有丫鬟随从,只留下那个拎食盒的侍女,问道:“穗儿,可有什么发现?”
穗儿点点头,从袖中取出用丝帕包裹的一个东西,打开呈上,然后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虽然他们处理得十分干净小心,但还是瞒不过奴才的鼻子,一进厨房,奴才就闻到了一股药味。接着随便找个理由出去,循着药味走了老远,来到一片竹林,找到了埋起来的一部分药渣,奴才只拿了一点收藏起来,又将剩下的恢复原状,令人不致生疑。福晋请看,这里面有当归、白芍、艾叶和川芎,能将这几味药材同时用进去的方子,只能是保胎药。”
四福晋谨慎地又问一遍:“你能肯定吗?”穗儿笑道:“奴才跟了悠然格格那么多年,虽未精通歧黄之术,但耳濡目染,于医理药材还算是略知一二。奴才还能确定,这剂保胎药必得怀孕满六个月的孕妇,方可服用。福晋不妨叫府里的大夫也来认一认药渣,加以印证。”
“那倒不必了。”四福晋露出满意的笑容,“四爷放心将此事交给你去办,自是信任你的能力。今日做成此事,我和四爷一定要好好奖赏你。”穗儿连忙推辞不受。四福晋不禁微微一笑,点头道:“也是。你过去一直服侍悠悠,地方巡抚府、和硕亲王府、皇宫紫禁城都曾待过一段时日,又有什么稀世珍奇是没有见识过的。这份奖赏,确实颇费思量。”
“不,真的不必了……”穗儿垂下脸,没来由地惊惶起来。
四福晋忽然伸手托高她的下巴,让穗儿与其目光平视,笑道:“看得出,四爷十分喜欢你。穗儿,你愿意跟我一起服侍四爷吗?”
穗儿无比错愕地张大了嘴巴,慢慢明白话中意思,脸刷的滚烫,一路红到了耳根子。好在,没等她又羞又怕地忸怩多久,四福晋便让她先退下了。
有些怔忪不安地回到李四智所居的小屋,天色已黑。穗儿定了定神,打了一盆热水,试了试温度后才端进屋,替在炕上坐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