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正是弘春。”卿云走向悠悠,郑重万分地问道:“悠悠,你说好吗?”似征询,又似求恳。
悠悠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只是沉默以对。
卿云也不强逼她回答,转口问及弘春,才知他一大早就入官学读书去了。一谈到儿子的学子,十四更加滔滔不绝,总而言之归纳为一句话:“儿子比我当年强”。卿云哂笑道:“要找一个比你差的,确实不容易。估计是打小挨得板子多了,因此较之寻常人格外的老脸皮厚,历久弥坚。”十四笑着看了一眼胤禩,居然没再反口还击。
十阿哥却没忍住嘟囔道:“板子打的是人后腚,关脸什么事。”众人不觉吃吃暗笑。十福晋也笑着揶揄他:“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是不是念书的时候,也常挨板子?”卿云笑道:“十老爷年长几岁,与我们不是一班师傅教的,这就得问和他一个书房的二位了。”说着向一旁的老八、老九努了努嘴。胤禩笑问九阿哥:“有没有呢?我是记不清了。”九阿哥轻哼一声,说道:“应该没有罢。每次一上学堂,他就常犯头疼脑热肚子痛的毛病,身娇体弱得很,师傅们可不敢打。”十阿哥急得直叫屈:“哪儿有。你们尽瞎编排……全都不准笑!”他大喝一声,众人连忙正色答应,转过头却笑得愈发厉害了。
一场酒宴在其乐融融里结束,十四提议还要耍些余兴节目,胤禩与卿云却先行告辞了。原来何焯惹的官非已然了结,考取的功名被礼部革去,罚金也由胤禩找人代缴了,如今两袖清风,便要离京还乡。胤禩早就与他约定好了,今日在城门口为其送行。众人听了何焯遭遇,无不慨叹。十四也不便再挽留,将二人送出了门口。
由于离约定的时辰尚早,马车行至热闹集市,两人便下来漫步闲逛,让车夫驾车在后面遥遥跟着。
卿云兴致高昂,沿途买了桂花糕、炸麻花等一大堆食物,就着路边摊上的一碗豆腐脑,吃的津津有味。适才那顿饭虽有满桌的珍馐美馔,吃进嘴里却是味同嚼蜡,她只动了几筷子,根本没填饱肚子。卿云见胤禩只在旁边看着,便问他吃不吃,胤禩只推说不饿。卿云道了声:“没口福。”不再理他。吃完手头的东西,她又买了串糖葫芦,一边走,一边慢慢啃。
走了一段,胤禩忽低头道:“你不是说,你和弘春是好玩伴,差不多年纪吗?”卿云点头道:“我说过。怎么了?”胤禩笑道:“据我推测,以弘春如今的岁数,他应该已经过了欣赏像糖葫芦之类东西的年纪了。”卿云轻轻一哼,反唇相讥:“所以说你不招大人喜欢,没有童真,老成无趣。”
胤禩给她这一语引动了心事,想起自己确实不受康熙待见,只如一介臣子般,被他召之即来,不用即弃,于是黯然不语。
卿云见他神情愀然不乐,心中已然明了,问道:“你是不是很不甘心,自己多年的心血,最后却为他人作嫁衣裳。”胤禩一笑释然,故作惶恐道:“可不敢不甘心,免得又被人骂输不起的懦夫。”卿云笑道:“真看得开才好。待会儿见到何焯时,可别又哭出来。”胤禩笑着摇头,推她一把:“快走罢,何焯还等着咱们呢。”
两人来到城门口,何焯已在街边一个茶寮里等候多时。久别重逢,何焯的头上已生了白发,只是身着一袭打有补丁的半旧青衫,恍惚便是在云居寺初见时所穿的那件。三人见了面,各自心中惆然,竟是相顾无言。
过得片刻,胤禩才要开口,何焯便抢先道:“八爷什么都不必说了。在下当年在云居寺中目睹了诚亲王的难堪事,本来立时就要丧生,蒙八爷出手相救,不但逃得性命,又享了这么些年的清福,虽然到底栽在了诚亲王手上,但能识得明主,此生已是无憾。”胤禩心下感动,握住他的双手,道:“何先生言重了。今日之事,是胤禩连累了先生才是。”何焯摇摇头,神色郑重道:“八爷对何某一家都有大恩。士为知己者死,可惜在下才薄智浅,未能帮到八爷多少,思之实在惭愧难安。”
胤禩轻轻叹息,问道:“先生回乡后有何打算?”何焯笑道:“重操故业,躬耕陇亩,林泉终老,此乃吾平生宿愿。”
胤禩让车夫取来一个锦盒,里面是为何焯在乡下购置的田产房契和一些钱票,让他一定要收下。何焯却说什么也不肯要。两人在大街上推来让去,实在不太好看。胤禩便将盒子交给卿云,拉着何焯临别互赠良言祝福,卿云趁着何焯没留意,塞进了他的包袱里。
何焯挥手告别,牵着一头青驴,和来接他的长子一起,携着行囊书箱,迤逦上路。随着他一起远去的,是一个时代的落幕,属于胤禩的时代,到此彻底地终结了。
在夕阳的余晖下,所有的一切,都被怀旧的淡香所照亮
,过往的经历即便再是不快,这时回忆,却也只记取了温暖动人的一面。
伫立眺望良久,胤禩忽叹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如果不是跟了我这个不走运的主子,或许他此生会更有作为。”
卿云道:“照你这么说,如果没有我的存在,那他便不会得罪三阿哥,更不会遇见你,他这一生又将是如何呢?天道常变异,运数杳难寻。世事哪里是能计算清楚的。”见胤禩默然不语,卿云便问道:“你是不是在回想自己的半生沉浮,看是否能计算清楚?”
胤禩淡淡一笑,反问道:“那你是怎么看的?”
卿云沉吟片刻,说道:“我觉得,你是在玩一个非常刺激的游戏,自负技巧高过其他玩家一筹,一心求胜,却唯独忘了游戏规则是谁决定的,而只有这个人才是仲裁者,更是所有玩家真正要挑战的最终对手。”
胤禩叹道:“是啊,仲裁者要判谁出局,谁便立刻出局,半点道理也不用讲。老十四从小就受宠,被皇阿玛夸赞天生富贵,想必不会轻易出局。”
“难说得很。”卿云仿佛偏要跟他抬扛一般,追问道,“若是最后关头,你的皇阿玛又突然醒悟到,十四也是挑战自己的一个对手,岂不又是呜呼哀哉!”
胤禩摇了摇头。卿云皱眉道:“你不同意?”胤禩还是摇摇头,笑着走开。卿云紧追上去,连声问道:“你是不同意我的游戏说,还是不同意十四也会呜呼哀哉?”胤禩被问得不胜其烦,倏地止步站住,无奈道:“我不是不同意。”卿云道:“那你摇什么头?”
“我只是突然间想到,”胤禩一脸严肃,好似在讲一件极为要紧的事,慢慢道,“我不是败在不知对手底细,而是中了旁人的奸计,心浮气躁,急功近利,只想着在最短时间内把游戏玩完。若是在战场上,这都是犯了兵家之大忌,焉能不败?”
卿云忙问:“什么奸计?”胤禩表情高深莫测,沉声道:“美人计。”卿云不由一怔。胤禩已撑不住笑了起来:“若不是你在旁边一个劲催着‘快点快点’,我这游戏还有得玩呢,哪会这么早自动弃权。”卿云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哼的一声,掉头欲走,可胤禩已抢先一步挡在了她面前,谢罪告饶。卿云只是扭头不理。
胤禩道:“我刚才之所以摇头,其实是因为……”卿云冷颜打断道:“现下你想说,我还不想听了。”胤禩耐心道:“你不想听,我也要说。”
“我摇头的意思是,管他谁会呜呼哀哉,都与咱们无关。”胤禩牵起卿云的手,微笑道,“只要你在我身边,便已足够。”
寻常女子听了如此情意绵绵的话,一般或娇羞,或欣喜,总有些反应。可卿云却只是怔怔出神,然后忽然叹了口气。胤禩心中诧异,叫了声“卿云”。卿云抬起头来,转而盈盈一笑。两人手拉着手,默默相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但此刻二人的心意,却是前所未有的灵犀相通,纵然一言不发,也无关紧要。
虽然胤禩这么说了,但两人心里都明白,权衡利弊,终归是十四赢得这场游戏,对所有人而言,才是最好的结果。
过了三年连康熙都羡慕的自在逍遥日子,某一天,十四阿哥胤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上了门来。如今,在康熙面前最得宠的皇子,便属他了。
近来西藏不大太平,策妄阿喇布坦叛乱以来,朝廷调兵前往剿平,均无多大收效。鉴于十四曾有过带兵讨逆,且一举大获全胜的战绩,此次又主动请缨,朝臣们也多赞同附议,康熙便将他由固山贝子越级授予王爵,并任命为抚远大将军,不日就将出征讨伐策妄阿喇布坦。十四从小就盼望着能像祖辈一样,马上建功,列土封疆。终于在三十而立之年,他等来了这一次机会,不再是游戏般的小打小闹,是真真正正的带领大军,征战沙场。此次若是能不负圣望,荡平乱贼,立下大大的军功,那他将一跃超过所有比他年长、或资历深的皇子,让满朝上下都刮目相看,不敢再小觑。
胤禩自然明白十四对这次出征寄予了多大的期望,在公在私,也愿助以一臂之力,只是不知,临出征之际,他亲自找上家门来,又有何事相求。
十四向来很爽快,一见面便开门见山道:“八哥,请恕小弟唐突,此次出征讨逆,想借您府上一个人,一同前去。”胤禩问道:“什么人?”十四笑道:“我是听悠悠说,这个人曾经遍游西北大地,且有个过目不忘的好本事,能将所游之地的地形地貌,全部熟记心中。”胤禩回想府中各人,并无如此人物,忽的灵光一闪,惊道:“你想借……卿云?”十四点了点头,笑道:“眼下大军中最缺的正是这样的好向导。”
“不可能。”胤禩一口回绝,绝无商量余地,“历来军中要找向导,自有当地民众带路,何劳大将军忧之深?”
十四还要劝说,胤禩已拂袖入了内堂,十四只得无功而返。
这一日,胤禩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卿云虽已知晓发生何事,却不说破。两人便都装作若无其事,只字不提。
只是眼见大军出征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卿云夜间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再三思量之后,她推了推身旁的胤禩,胤禩也没有睡着,立时便应了一声,转过身来。
卿云迟疑道:“我想……我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