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地去了,一路上都觉得身后有双眼睛如影随形地跟着,直到转过甬道,全身的僵硬才稍缓了缓。
冯茵报完讯回到慈宁宫,遥遥瞥见二人从主殿走出来,竟是八阿哥及
其生母庶妃卫氏,冯茵慌忙低头沿墙朝侧院去。
“沂嬷嬷请留步,天气酷热难当……”
“……良主子切勿多心,太后她老人家……”
“谢过沂嬷嬷……我自会送额娘回宫。”
冯茵不觉地住了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都是儿子连累了额娘,额娘尽可宽怀,儿子自会尽快处理此事。”
“……此非我之本意……众口烁金,积销毁骨,何必在乎世俗偏见……只盼你能秉真随性,勿伤人心。”
“额娘多虑了……一介风尘女子,他人相送无法推辞,是以让她暂留府中……相知不深,又谈何其他……时时小心……”
话渐不闻声渐消,冯茵轻蔑一笑,八阿哥金屋藏娇之事,早就传开了,因那女子出身不好,是以人人都等着看笑话。
冯茵回到卿云身边,却瞧见十四阿哥抱胸高坐画廊栏上,指桑骂槐地训斥侍立一侧的魏其征,好不恣意。他的发辫湿漉漉的犹在滴水,仿若盥洗时突遇急事,未及打理便匆匆完事了。而与十四梳理辫发之人,竟是十三阿哥的贴身丫头,云西。
卿云面色略显不佳,嘴唇干皲,奄奄然精神已有不济。此处风吹日晒,任谁罚跪恁久,也要支持不住,而周围四人中,却是无一稍见担忧神色。卿云忽笑道:“今儿什么日子,奇事一茬接一茬地没完没了,叫人一时间如何招架得住。哦,十四爷?”
十四轻轻一哼,道:“若非云格格神机妙算,只怕我至今仍是个懵懵懂懂的无知小童。大恩不言谢,早晚必有回报。”
原来适才冯茵通禀过十三,十三立时心领神会,便依卿云所请,将五公主病倒一事知会了她的同胞兄弟四阿哥。当他硬拖着十四追过去时,自然而然便碰见了四阿哥与悠悠的路遇闲谈。十四忿忿不平,一猜便是卿云的主意,首先便是来找她算账。十三不放心,只好跟过来,却瞧见卿云跪在院中受罚,已自去向太后求情了。
卿云见十四仍冥顽不灵,说道:“人贵自知之明。放过别人,即是放过自己。”
“用不着你在这冷嘲热讽!到了慈宁宫便成了只瘟猫,半点不敢动弹。哼,我就是喜欢悠悠,不怕四处传扬,人尽皆知,将来我是一定要娶她的!眼前不过稍遇挫折,能奈我何?我十二了,不再是小孩了,我晓得自己哪里不如四哥。总有一日,我要你们一个个,心服口服!”十四素来不喜拐弯抹角,说话直来直往,达意便行。若让他费劲学卿云、十三那般对话,圈子绕上一重又一重,却永远言浅不及要害,真不如死了痛快。
卿云瞅着十四,仿似在看一个庞然怪物,颇感纠结。她与十四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他一向最怕的就是那个冷面冷心的四哥,四阿哥哼一声,他就立马跟老鼠听见猫叫似的,缩手缩脚地不敢动弹。卿云原想借四阿哥的威风,叫十四不敢去纠缠悠悠,谁知他今天竟不吃吓,直喇喇的嗓门越发高了,只好继续言语挤兑道:“便宜话谁不会说?我劝你还是死心的好。”说着手指自己脑门,“小朋友,就凭你这儿的层次,悠悠一辈子也欣赏不了!”
卿云、十四互相瞪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
笑者无心,却激得冯茵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
十四道:“若一夜间长大十岁便好了,我定可样样胜过别人。”
卿云道:“我却想一夜间变小十岁,那样便不会人人都想来一番教诲了。”
云西听了两人胡掐,好不易才忍住没翻白眼。
“瞧,新一轮的教诲来了!”十四按捺不住幸灾乐祸,对款款行来的沂嬷嬷抚掌相迎。
沂嬷嬷笑道:“劳格格久待了,太后主子这会儿子已然得空,这便请格格去跟前叙话。”
卿云靠着冯茵站站起,勉强将膝盖、脚踝活络开,便让冯茵自个儿先回去,冯茵不愿。正僵持不下时,沂嬷嬷扶过卿云,压声道:“你主仆俩矫情什么,慈宁宫非是龙潭虎穴,无人故意存念为难你们。太后可不耐烦等人。”
“那是。”十四凑热闹般附和,“茵儿,皇祖母慈爱祥和,沂嬷嬷亦是出名的和蔼可亲,哪能与你主子为难?何况还有素来宅心仁厚的十三哥,管保你家主子有果子,没虫子!”
冯茵笑着只好离开,回至养性斋时已然旱热难当,寻遍屋中阁上楼下,空无一人。屋中沉闷只觉窒息,心中郁结不由更甚,捧起注水盆里一壶放凉的茉莉清茶,几口便喝干了,半滴不剩。冯茵赌气一坐,良久,斋前绿荫知了声声,闭门塞耳亦无法隔绝不闻,叫人更是烦躁。忽觉门外黑影一闪,冯茵全身顿时一僵,待瞧清原来是暖玉、穗儿二人,心弦这才松弛下来。
“外面走一圈,心痛症有好些吗?”穗儿扶暖玉坐下,见她额上薄汗密布,显然并未奏效。顺手抓起茶壶,叫道:“凉茶怎么全没了?我出去前才沏的满满一大壶!”暖玉忙拉住她,穗儿吹鼓着腮帮子,自去重新沏茶。
冯茵忽道:“都说江南烟雨之地,水汽郁佳,出了名的滋润养人。怎么数月未见,暖玉姐反倒愈见病容憔悴,装死作活的本事可是见长!”
暖玉将手捂紧心窝痛处,撇过头去。
冯茵不依不饶:“心痛症?心虚罢。御花园里遍布邪风戾气么?作甚么每回逛完后都摆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养性斋别无他人,又何苦再装出这副可怜样来?”
没理会处,穗儿已端着茶壶走了回来,替暖玉斟完茶,照旧浸入注水盆中放凉。冯茵只好暂且作罢。霎时间,苍穹变色,云雨密布风满楼。
“起风了。”暖玉仓促站起,“我去楼上关窗降纱。”
穗儿却拦住她:“你多歇会。我去。”
冯茵不由笑了:“是我说错了。美人娇弱之态,无论去往哪处皆不缺人怜惜。上至主子下到奴才,个个叫收拾得俯首贴耳,言听计从。”
暖玉皱起眉:“你今儿可是遇了什么事?疯疯癫癫,哪里诹出这么些胡话来?”她来到门外拉动柱边挂穗细绳,将垂于檐下的遮阳竹帘收卷起,凉风登时吹彻中堂,屋中随即清爽一片,屋外黑云压顶,天地骤然暗沉。
“胡话?大字不识的粗人,只懂得讲大白话。”冯茵不领她情,眼珠一转便即想起慈宁宫中八阿哥母子俩的对话,又道:“世上也不缺明白人,卑微□之人,早晚必遭人弃。”倒与太后一个腔调。
这时,穗儿已从楼上下来,剜她一眼:“怪不得要灌那么多凉茶,果然口臭得紧。”
“你!”冯茵咬牙切齿正待回嘴,却听外面暖玉叫道:“格格回来了!变天了,我正琢磨着是否要去慈宁宫接你。”话落,卿云已然大步流星地奔进来,提了茶壶仰头便往嘴里灌,牛吞海饮,喝了半截忽叫穗儿一把抢了茶壶去。卿云满脸诧异,穗儿却理直气壮道:“这一半得留给我家格格。”卿云望望另两人,这才觉出些许异常来。
六年前,卿云与悠悠便曾在养性斋同住半年,那时候,冯茵和穗儿便总口角不断。后来,悠悠去了江南,转眼到了康熙三十六年,自暖玉入住养性斋起,冯茵竟似与之结了大仇怨,常趁无人处于言语间大加厄难。虽然暖玉总如今日般反替其圆场,以德报怨,这点丫头间的把戏却也瞒不过卿云。
“冯茵,捶腿!今天我可遭罪遭大发了。”卿云玩味似的一笑。
电光划过天际,照得冯茵面颊苍白色的亮。
看着腿边听话的冯茵,天雷大作声中,犹可听见卿云说道:“论名不符实,诺大的禁宫里,咱这养性斋也算排上号了。满屋子陈兵百样,何来‘养性’之谓?只可惜还少了一样兵刃,铁画银钩的钩子。凡乱嚼舌根、口舌厉害之人,下至阿鼻地狱后,首先就得受钩舌酷刑,用的便是这柄钩子了。到时候,犯一罚十,小鬼难缠,没得情面可讲。哼,窃钩者诛。”
几点雨落,不稍瞬,已听得窗下芭蕉唰唰直响。
“你伤一个我救一个,伤两个便救一双。”悠悠蒙头跑进屋来,边甩袖子边笑着眨眨眼。穗儿嘟嘟囔囔地替她擦水送茶,悠悠拍拍她的脑门,接着道:“小云子,闲着发慌,又开始耍你那格格威风玩儿?下一句‘窃国者诸侯’怎么不说了?”
“快喝你的凉茶罢!特意给你留的。”卿云扇扇鼻子,“莫非,今儿终于轮到你闻哪宫的七彩琉璃壶了?步步高升,可喜可贺!”
例行公事地互损一通,悠悠一笑而罢,而卿云今日的作为,她却仍然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转折(上)
“卿卿小云子!”
“十全大老爷!”
两人难得撞面,马头一并,便肩并肩手搭背、明目张胆地勾结到一块了。两人清一色的宝蓝箭袖束腰袍子,干练清爽之余,列处护卫营长长的扈从骑队中,更是醒目惹眼。
“你也凑热闹跑来训我?”卿云不由得不警惕。自从她弄伤步荻之后,凡熟识年长者,遇上必要念叨一番。
“怎么能!”十阿哥胤誐一脸阳光灿烂,“咱俩什么交情?是在草原围场的骑战射杀中,在尚书房的口沫书山里,在布库房的拳脚摔扯间,一块摸爬滚打闯出来的,没得比这更亲了!试问哪有助着外人,矛头对内之理?”这番深情剖白,若非卿云早已听得耳茧厚重,倒确为感天动地、鬼泣神嚎之作。
卿云轻嗤一声,奇道:“你怎么也落在后头?没听说你也要随围行走。”
“还不是十四那小子!不知捣什么鬼,临行闹起别扭,不愿去了。左右我无事,权当出门练练骑射罢。”十阿哥还是老样子,胡同里扛木头——直来直去。
卿云若有所思地笑笑,却叫十阿哥的破锣嗓门吓得几乎落马:“你脑门上戴的什么东西?杂草?怪丑乎的。”“这个?”卿云正了正头上他口中的“一团杂草”,笑得愈发乐呵,“好好一顶竹编斗笠,不过旧了些,咋一到你嘴里就变了味?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多美的一幅画。”十阿哥却不待见:“你还当在南巡不成?塞外风沙肆虐,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