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道了谢,又听皇帝指着下手位吩咐道:“你便坐在这,挨着你二伯罢。”
圣令一下,侍立在旁的小太监忙添椅摆箸,俟其完毕,十三阿哥方才安身入座。太后见了孙儿粉妆玉琢的笑脸便觉欢喜,转而对恭亲王道:“常宁,你可琢磨好了?”
从主意敲定至此早过了大半会功夫,纵再繁难之事,岂有还没思量明白的。恭亲王已是成竹在胸,当下笑道:“儿子瞧中的人选是早有了,只是若要说出,还需再讨个额外的恩典不可,不然儿子可不敢在御前造次。”太后抿嘴笑道:“你个精怪小子!我替皇上准了,但若你的主意既不在情又不在理,那可定要好好吃上一顿罚才罢。”恭亲王陪笑道:“皇额娘放心,儿子的主意若非情理兼备,儿子自愿罚酒三杯,绝不含糊。”
听了恭亲王这番夸夸之语,人人均是兴味浓厚,翘首只待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何种灵丹妙药。
十三阿哥脚踩着椅杠,趁着说话间,倾身探头朝公主格格那桌张望,目光所及处乃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她年纪虽幼,一身耀眼大红窄衽箭袖,却衬得眉眼间华贵英气毕见,其明快特秀处,倒与五阿哥是一个路子的。她也不管恭亲王如何,但见十指灵动,将一支银箸把玩了个风流轮转,倏忽一个华丽高抛,嘴角一弯,竟是在向十三阿哥轻笑示意。小女孩放了玩物,似是若有所觉,携着轻屑傲色缓缓转头往阿哥桌瞧去,扬眉一笑,颇带挑衅之色。
那桌坐的均是尚未成年的小阿哥,个个攀着座椅,竭力伸长脖子瞧热闹,只有十三阿哥原座空位边的一个小阿哥懒懒歪着,一道斜眼回赠过来,毫不示弱。须臾,他的目光回转,绕至另一个淡粉衫子的小女孩身上,张大嘴巴,隔空递了几字唇语,两人均是撑不住吃吃捂嘴而笑,全不在意那红衣女孩的横眉怒对。
着红衣的小女孩重重一哼,不过一瞬,冷脸又即冰释,笑若三月春风拂面,心道:“等着罢,待会有你们好瞧的!”
裕亲王挥退侍酒太监,自斟一杯,一手把盏,一手轻拍十三阿哥脊背,温和笑着,似是一切了然于胸。
恭亲王道:“微臣以为,即便太后、皇上、二哥和我一人挑一个小辈,满打满算,不过也只八人而已,瞧来实在不够热闹,若待会耍起来难以尽兴,倒与太后共享天伦之意相去谬远了。所以,微臣想多求份恩典,容许我拟定两个人选,既不失皇上嘉奖子辈的美意,又全了太后与儿孙同乐之愿,岂不一举两得,皆大欢喜!”他起先倒还肃然禀奏,讲至最后,声调陡然拔高,听来喜气十足,哄得太后好不开怀。
太后捏起手中白绢擦擦眼角,笑道:“好你个五哥儿……瞧在你真心为我分忧的份上,这顿罚便算饶过了。”“谢皇太后宽宥之恩!”恭亲王拖调高唱,惹来嬉笑一片。直至此刻,殿中方始真见半分暖意融融。
恭亲王这番耍宝作为,不知者全当瞧个热闹,知者却要会心一笑,暗叹其心窍玲珑,思虑缜密。
皇帝瞥了眼茫然若失的裕亲王,轻轻笑了一声,道:“正当热闹才好。”
福全心头一凛,笑望常宁道:“这当口还卖甚关子,快说!”他勉强打叠起精神,却是再不敢多思于内,神游于外了。可惜,若神思当真如此轻易便可掌控自如,他亦绝不致如斯境地了。念及此,嘴角笑意不由转涩,毕竟圣驾当前,福全赶紧假意饮酒以掩饰错漏,暗自默默告诫:“既便不顾自个,也得为了她好。”幸好皇帝只笑望着常宁,才没捉到他这番心潮颠狂,隐忍曲折。
恭亲王笑呵呵地冲下喊道:“小十四,小卿云,你俩个小东西,还不快过来,莫非还等皇叔我亲自去三催四请不成?”
言未止,红衣小女孩犹含着的笑靥刹那绽放,明明在一片寂静里,却恍惚给人以正放声大笑的错觉,粉衫女孩兀自坦然自若,心下却莫名狼狈起来。
瞟见适才还懒懒歪着的小阿哥整装排众而出,红衣小女孩亦跳下椅来,她也不急,朝目光闪烁的四公主点头一笑,这才迈步向前,走至粉衫女孩身侧,忽地撇身凑近,轻声道:“悠姐姐莫急,等会我求求皇上,一准让你也上去!”她嘻嘻笑着,扬长而去,却听得粉衫女孩心头一惊,料知必无甚好事。
卿云格格大名鼎鼎,整座皇城里,若还有谁不知不晓,那定是石头里蹦出来,大天上掉下来的方外高人了。
郭络罗?卿云乃已故安亲王岳乐的嫡外孙女,生来即是多罗格格身份,自小承欢岳乐膝下,视若掌上明珠般宠爱无双。岳乐生前文武双全,战事建树无数,因而得晋亲王爵位,是以安亲王府可算朝中显贵,素受皇帝器重,而卿云自临世伊始更是极得圣心,长年嘉赏恩赐不断,怕连生来尊贵无双的皇女们亦相形不及。想来再过几年,不及她成年便晋封个和硕格格,亦属等闲。单看身为旁系宗亲的她,仍能自由出入今日皇室家宴,已可见一般。
卿云格格横行安亲王府多年,骄纵之名早扬于外,即便不时奉召入宫,仍是刁蛮任行,无所顾忌,可偏就人人都得宠着顺着,任她不可一世亦是无可奈何。若一时失察冲撞了云格格,那也仅剩自认倒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份了。细细算来,诺大紫禁城中,也就同属凤毛麟角一族的十四阿哥,敢与其一较长短了。
粉衫女孩愈思,不由暗忧愈起。而今,她一个裕王府连称号都未有的大臣之女,竟敢当众要了云格格的难堪,真真是……
自卿云冷脸转笑之际,周遭眼见分明之人便已料定,此事必然无法善终。昔年卿云设计太子,令其在寒冷彻骨的冬水里泡了半天,好容易爬上岸来,卿云一张巧舌如簧,
竟说的康熙又罚了太子一顿板子之事,风闻全城,至今为人津津乐道。憾未亲临其境之人自是心心念念,悠然神往,今日赶巧,终于碰上个不怕死冒头的,竟如旁观戏耍一般,翘首以盼,只待瞧云格格的手段。
粉衫女孩瞅见聚来的几欲没顶的目光,或同情怜悯,或冷眼旁观,或幸灾乐祸……她面上虽仍撑着淡淡笑意,不觉间,眉梢已转向了主桌。卿云与十四阿哥正向恭亲王行礼,太后、皇帝都含笑瞧着,只有一人,似是被她眼风带到,又仿佛早停候在那,依旧微微笑着,云淡风轻,若在轻声慰道:“别怕,一切有我。”正是她,舒舒觉罗?悠然的姨丈,康熙皇帝的兄长,和硕裕亲王福全是也。
“胤祯(卿云)谢恭王爷垂爱眷顾。”卿云与十四阿哥俱是一翻马蹄袖头,轻捷之极,倾身行了个全礼。“快起快起,太后既说规矩暂放一边,那便不必闹这些虚礼劳什子儿了。”“谢王爷。”
两人被常宁亲自扶起身,待众人瞧清卿云的装束,那因其突行男子礼节而生出的惊诧,便立告无踪了。只见她一身大红窄衽箭袖,剪裁合宜,绣饰精细华美,粗看并无异处,但俟其行动开来再细入一瞧,赫然竟是男装样式。激赏之余,众人不由暗叹:“到底是云格格,特立独行,与众不同,总能想他人所不能想,倒难怪受宠如斯了。”却不知,若非其惯来的居高临下,天纵地骄,又怎能如此了无忌惮地泰然孑立,悠哉独行?
太后笑道:“原是这两个可人劲的鬼灵精,怪道你个风行火了的和硕恭亲王,也有委决不下的一天了。”
太后性子一向平和,相较卿云和十四阿哥那能飞便想捅天的天生豪绝,怕还是跳脱有度的十三阿哥更合她心意。是以,太后这会虽仍慈颜和笑不改,却是正襟端坐,浑不见适才的悦容满面,忘形犹自不觉。十四阿哥与卿云过年刚满六岁,个头只及宴桌下沿,纵想察言观色也是不得其便,更何况,他俩此刻思绪波澜,自有精彩,分心旁骛早已是不能。
与太后迥异,皇帝抬手一招,笑意从颊上晕散开来,温润之意直沁入眼底深处,当中的怜惜爱宠满得都快溢出来了:“可不是。俩个小猴儿,底下嘀嘀咕咕什么,不会又在谋划着去拆了保和殿的顶罢?”
拆房之事说来话长,还得回溯到除夕宗亲宴当日。话说那天吉时尚早,保和殿内,布置筵席巨细的内务府太监们正有条不紊地各自奔忙,忽听哪里“哐啷”、“喀喇”声响一片,,急忙回顾,骤然望见西首主桌正中出现一个黑黝黝的大洞,刚刚摆好的珍馐佳肴无一幸存,菜汁酿液四射开去,直浇得崭新鲜亮的台布污秽一团,不堪入目。惊变突起,太监们个个讶然失色,面上好一阵青白无状,忙乱不知所措。
正在满殿静寂沉沉时,一通肆意大笑冲天而起,回响返彻,震得殿顶积尘扑扑直落。乌黑锃亮的铺地金砖,光可鉴人,隐约照见空中人影晃动,循迹望去,竟见两个小小身影坐在高逾数丈的大殿主梁上,半身隐入暗处,那时华灯初上,明彻烛火赫然照亮两人的面孔,正是众人夜间不敢梦见,日里退避不及的十四阿哥和云格格。
接下来,又是飞奔告讯,又是搭梯救主,又是收拾残局,险些便误了开宴吉时。直到皇帝亲来训话,俩人虽仍怒目对视,却意外默契十足地封口不言,任他人如何斥责诱询,就是闷声不发,铁了心地一路瞒到底。最后,此事终以十四阿哥得皇阿玛赏一顿板子,云格格被明尚额驸领回家闭门思过告一段落。
“回皇上,卿云在家静思己过,尚算小惩,怎比得祯哥哥大吃板子苦头,大半月未见,却不知他的伤势将养好没有,心中牵念,便出言一问了。”
“呵呵……”皇帝忽地大笑,只道,“朕的好卿云,快过来朕身边,让朕好好瞧瞧,半个月没见,还多了哪些长进!”言罢眼尾扫过恭亲王,一时之间,常宁纷扬二年之久的名言霎时迸出,回荡在每个人的脑海中。
“国之将兴,卿云烂兮,祯祥糺缦,旦复旦兮。”
胤祥,胤祯,卿云,三人被集体点名,无论是有意无意,恭亲王常宁完全是把那歌功颂德之语,又用真人演绎了出来。这一通别出心裁的马屁,拍得康熙果然十分受用。
另一边,卿云嘴角一翘,眸中笑意未尽,才提脚朝康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