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通别出心裁的马屁,拍得康熙果然十分受用。
另一边,卿云嘴角一翘,眸中笑意未尽,才提脚朝康熙走去,足踝倏忽一拐,不过电光火石间,那斜次里踢过来迅若流星、势若奔雷的一脚已被她险险避开。然而身子的前倾之势不缓反急,卿云足下一个踉跄,脸现惊恐之色,已瞄准右侧裕亲王的座位冲了过去。
“卿云!”
“十四!”
大阿哥们桌边,霍然站起的两人衣襟带风,呼声凌空劈下,一怒一急,两对极为相似的眸瞳陡然碰上,皆是微微一怔。恰于此刻,被呼之人却已稳稳当当地扑了裕亲王一个大满怀,略去鬓发略松,眉眼颊上惊魂未定,确是安然无恙,毫发未损。
十四阿哥一击不中,恨恨不已,待迎上厉声呵斥之人的冷颜怒色,迟疑间,一脸决绝终于瑟瑟而退,别目他顾,蔑然缄口,竟似适才一出好戏完全事不关己。
“卿云莽撞,还请裕王爷见谅。”卿云洒然一笑,见好就收地站直身子,指尖轻掸腰间衣褶,舒了眉眼,微仰首道:“祺表哥放心,新靴难免底滑,我会加倍小心了。”
五阿哥全无愕色,一丝异亮若浮云掠过眼池,连连摆手,“那就好,那就好……”,随即温存叹息,好生坐下了。卿云的本事,他一向最清楚,只是殿中精彩迭起,好戏纷呈,直挠得人心痒难耐,面对卿云的拳拳邀约之意,他自是不无乐意地倾情客串一把,聊作消遣而已。他好整以暇地举杯欲掩唇边笑纹,却被一双促狭味满的眸子捕了个正着。五阿哥也不慌乱,谦雅大方的回以一笑,风度翩然间便溃散了四公主的凝目调侃。
另一个立着的阿哥,瞧来不比五阿哥大许多,气度却着实沉凝稳重得多,眼见此事已谐,便也归座了,棱角分明的面上仍是冷峭峻切,目不稍瞬地牢盯十四阿哥,未免与一桌的轻松明快显得格格不入。
层层叠叠的视线逡巡来往,连原本不动声色、持身敛容而坐的妃嫔们,亦不由侧目回顾。四阿哥犹自揪眉不语,突觉一径冷浸浸的眼梢扫来,锋芒削人,却是他与十四阿哥的额娘,德妃。四阿哥寒眸一沉,只觉讽刺可笑。
卿云在皇帝身侧坐了,与臂旁的十三阿哥一打照面,两人乐滋滋一笑,小指一勾两拳相碰,再接轻击三掌,熟稔之极。见礼完毕,卿云涎皮小脸,已攀着了皇帝臂弯,嘻嘻笑道:“皇上,你歇会就让悠姐姐上来罢。悠姐姐不常进宫,跟公主姐姐们也不熟,孤零零一个多可怜。再说,裕王爷才帮了卿云个大忙,保泰哥哥又出门在外,就让悠姐姐给王爷作伴,不是一举两得么?卿云这也算为皇上分忧了。”
皇帝微微一笑,将卿云额边一缕散发捋至耳后,按了按她脑门,道:“好个为朕分忧,小卿云难得开口求事,朕哪有不允的道理。”顿了顿,对恭亲王道:“既然太后许了你多荐一人,那朕便也顺承个人情了。胤禩,悠悠,你俩这便上来罢,也不用谢恩了。”
此话一出,宴上十有八九惊跌在座,呆愕不解。悠然格格还就算了,怎地连八阿哥也……只不知,那多出的人情,却是哪个。
裕亲王原含笑听着热闹,淡淡的面上忽地一滞,沉眉默了默,万般猜度旧忆涌上心头,筹思不能,寻落无处,最终还是垂了眼,缄了口,不过装傻充愣,浑沌了事。眼见两人出席行礼,满目空空瑟瑟,似落于当中一人那清逸曾谙的脸上,又似早已间关万里,遗梦千载,抵了遥不可即的昨路陌朝,亦真亦幻,恍然不再。
卿云手托腮,目光乏然地扫过底下俯低的两个背影,也不停留,又掠过上手的皇帝,嘴角微撇,一闪即逝,笑意不合年纪的冷冽。她无味地撤了手,臂肘一推十三阿哥,笑道:“哎,你说,等你到了五表哥那么大,你和八阿哥两个,哪个更好看?”
“吃不准,”十三阿哥头一歪,凝思片刻,笑吟吟道,“你以为如何?”
卿云嘿嘿笑道:“论先天,人家有昔日后宫第一美人的底子,已胜过你几分。但你也别丧气,需知,后天栽培也是极为重要的,你的胜算也不小呵。”
“何至于丧气。人生弹指尽,老去颜衰,死去皮囊臭。个人有个人的风骨,腹有诗书气自华,此诚我之所愿也!”十三阿哥挺背端颜,极是郑重。
卿云亦是正容以待,拱手叹道:“不愧是祥大学士,佩服佩服。所思不远,若为平生;吞吐大荒,万象在旁。皇子龙孙,当如是也!”
一个满目雄浑,寥寥长风,一个肃面崇仰,古镜照神,真是人生忽逢一知己,相见恨晚!两人胶着半盏茶功夫,终于僵持不住,一个掩目将息,一个捂嘴低首,吃吃笑到了一处。
“哼。”对面两人相谈甚欢,十四阿哥却是不屑一顾,他就坐于恭亲王上手位,双手扶桌,身子后倾,只以椅子后两腿支撑,伸脖越过皇叔,紧压嗓音,遥相轻呼:“悠悠,这边有你喜欢的回香萨其马,快过来!”席已热开,个个低笑细语,是以无人在意。
舒舒觉罗?悠然内着一身素净宫袍,外罩浅粉琵琶襟马甲,上绣兰倚娟竹,如月之曙,如气之秋,遥衬两道浅浅的眷烟眉,稍稍一蹙,便是两钩清凉月,空碧悠悠,淡不可收。
她行礼完毕,犹自心有怔忡,瞧见十四阿哥远远招呼,更是一愣。若她应其所邀,势必紧挨太后而坐,那可是为太子预留之位,怎是轻易能坐的?于是,她头微一摇,歉然婉拒,侧身坐入了八阿哥拉过的椅子,靠着裕亲王左近,她这才心稍安些。
卿云虽在谈笑,这一切却悉数收落眼中,暗暗盘算着,连十四阿哥迁怒的一瞥都轻略了。悠悠的父亲刚领了江苏巡抚的差事,正月一过,便即携家眷去苏州上任,悠悠自不会在京城久待。十四阿哥好不易逮到个和悠悠攀谈的机会,竟叫她给搅和了,心中如何不恨。
这时,只见一人大步流星迈入殿来,目不斜视地走到主桌前,翻袖刷刷有声,拜于太后、皇帝跟前:“儿臣给皇祖母、皇阿玛请安。胤礽未及回禀,擅自离席,实属不该,不论皇祖母、皇阿玛如何处置,胤礽皆愿领罚。”太子声音清朗,传遍殿内,惹得人人侧目,就是恭亲王,亦不可觉地皱了皱眉。他这请罪,也未免忒理直气壮、轰轰烈烈了点。
“来了就好,坐下陪太后说会话罢。”皇帝仍是无波无澜坐着,语气淡至了极处。
“谢皇阿玛不罪之恩。”太子也不推辞,便在太后旁边坐了,众人一呆,又是悄声非议一阵。太子虽有些恃宠称骄,却绝非不知进退的蠢人,此刻常态大失,怕是心火中烧,憎怒如荼,戾狂至了极处。于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在猜度他此前究竟去了何处。
太子面上强忍,心中却已怨毒至深,一腔酝酿已久的怨气尽数由眼喷薄而出,逐个射向那令他不止无功折返、一败涂地,还捎带当众受辱、威风尽扫的罪魁祸首,穷凶元恶。
四公主垂落眼睑,端庄从容,一如既往。
三阿哥这会子倒坦然接下了太子的咎难,手中轻抚一方暖玉,俊雅温文,尽复旧观。
这一场眉眼交错,星火四溅,饶是最钝木愚之人,亦是全无错过,心中明透。
卿云啧啧数声,连连摇头与十三阿哥咬耳道:“红颜祸水哪——佛说,美女如盛血革囊,果然有理。”“那你呢?”十三阿哥听着好笑,不由反问打趣。卿云努嘴道:“承你看得起,那盛血革囊虽丑,但做做也是无妨的,只怕老天不给机会。”话未完,两人都忍不住“噗哧”一声,嘻笑不止。
冷盘进完则是热膳,再是甜点,其中必有元宵一品。皇帝陪着太后略进了些浮圆子,便先行退席了。如此一来,席间的皇子皇孙们少了拘束,闹得更是欢腾,若非有宫门下钥的规矩,只怕闹至深夜也不得散。更有不畏夜寒、新奇爱玩的小字辈们,成群搭伴地往御花园而去,赏冰灯,观烟火,乐游园,对他们而言,佳节庆乐才刚刚开始。
欢声笑语远远飞出,越过重重亭台楼阁,穿透层层佳木奇石,直至御花园东南一隅的一所小院落内,终于声衰力减,渺不可闻。
月色清泠,夜寒如水,院落中依稀游荡着一剪单薄的身影,悄悄定在几株秃峭的光树前,良久良久,久至树影轻移,两者暗然相合,再分不清孰是孰非。
院内寂凉,明明淡澈在眼前,却仿佛雾深不知处,月白星寒,无可熨慰。
门外一人垂手而侍,思绪缥缈间,一声叹息,辛涩沧桑,昔时旧景翩然浮于眼前。许久以前,正是在这绛雪轩中,海棠花盛,清香弥远,未几便是雪瓣飘落时节。那一场落英缤纷,光华丽转,一人长剑轻灵,舞于蕴藉耀日之下,烂烂风华,处处皆是那人凤目含春,静静的笑,愈瞧愈是叫人沉醉,只愿一梦不起。
未觉“嗤”的一声,一道红光划破天际,顷刻间,天雷地火齐争拥上,漫天火树银花,玉壶轮转,艳绝不可方物,四下绚彩如昼,惊醒栖鸟一片,却独独衬得小院更增凄涩黯淡,未免残忍。
烟火放毕,新年欢庆便正式告结了。门外侍者回到现实,仰头瞧那遮天蔽空的最后热闹,只见“哗啦”四道亮光急窜入空,“五福齐天”,光照宏宇,亮彻天地,久久不褪。
《尚书?洪范》有云:“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又福者,百顺之名,无所不顺之谓备。五福完备,鸿福齐天,但求祈得一岁之福,一岁之政和事理,祈求江山
社稷平安永固。
“五福齐天”犹自熠熠璀璨,一条灰影狂奔而至,满面慌乱:“不……不好了,谙达……”李德全厉声轻喝:“大胆奴才,这里也是你能乱闯的?”“不,不是……”小太监气喘汗湿,兀自急急道,“云格格出……出事了,还有悠然格格也……”
李德全眉一皱,手一挥,正欲答话,门却霍然拉开,皇帝静静立于门槛内,不经意抬头,雾眸微转,淡淡道:“在御花园何处?”
☆、引子(下) 观星
暗月偏居,寒星疏落,却是有甚好看?十二阿哥瞥了眼上空,拉紧风帽斗篷,干冷寒气依然侵入衣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