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弯腰行了一礼,方道:“施主且宽心,听贫僧慢慢道明其中缘由。”刚才池水还起了几圈波澜,眼下已然恢复平静,想救也晚了。胤祥无法,且管听这和尚有何话说。
僧人道:“佛门倡导戒杀放生,本意是希望能唤醒世人的恻隐、仁恕、慈悲之心,为天下苍生祈福,德被万物,祥满人间。奈何世人不解真意,常有那心怀鬼胎之辈,造下恶业,心生惭愧,方才装模作样行些善事,以求得个心安理得。佛门广大,度一切可度之人,只要真心念佛向善,便尽可入得佛门,去得西方极乐。凡寺庙皆有放生池,便是专为那些有罪欲赎,有愧欲消之人所设。”
胤祥听得有些绕头,似懂非懂。那僧人又道:“放生,是以慈悲心,放世间所有万物以重生之机,功德至大。这世间万物,当然也包括放生人自己。可叹世途多舛,常有那沉沦红尘浩劫之人,执着痴迷于那色空本相,苛求度日,逼己过甚,其实最需要被放生的,便是他们自己。”
僧人的话越发刺耳,胤祥已沉下脸,骂道:“和尚疯了!”僧人却拉住不让他走,道:“施主莫忙走!佛门有云,或劝他人放生,或见人放生,赞叹随喜,增其善念,亦是福德。施主何不与贫僧一同诵偈发愿,完此功德。”
胤祥哪还愿听这迂腐的疯和尚罗嗦,拔腿就跑,已隔得老远了,仍听见那僧人还在诵念《放生偈》:“人既爱其寿,生物爱其命。放生合天心,放生顺佛令,放生免三灾,放生离九横,放生寿命长放生官禄盛,放生子孙昌,放生家门庆,放生无忧恼……”
作者有话要说:。。
☆、月夜(上)
八阿哥胤禩虽已出宫建府,然每天五鼓时分仍须上书房,因如今算是个办差阿哥,不用像幼年皇子般读书至黄昏方休。自十八岁晋封为贝勒后,期望很高的康熙便有意让他多历练一番,因此每日有半天上书房,半天入内务府学习。内务府衙门总管宫禁,底下所属有七司二院,凡皇宫的衣、食、住、行等各种事务,都由内务府承办,俨然相当于一个小朝廷,不但人多口杂,事靡巨细又多是攸关国体,举措稍有不当便是失了皇家脸面。康熙以为,若能当好皇宫这么大个摊子的家,将来出入朝堂,经世治国自然是水到渠成了。胤禩也的确不负厚望,锻炼得愈发干练老成,是以此次康熙出塞避暑期间,便指派他与三贝勒胤祉一起留京代理政务。
话说转眼到了七月初六这一日,夜已渐凉,但白昼里仍是暑热未消,依然是响晴的天气。
三阿哥胤祉和八阿哥胤禩与留守京师的大学士、六部官员等商讨处理日常政事毕,在旁协助的五阿哥胤祺和七阿哥胤祐于每日例常的请安折上签了名,便与众人自行离去,留下胤祉和胤禩两人整理需要送交圣览的折子。忽然胤禩抬起头,发现值房中还有一人踟蹰未去,不由讶道:“纳兰先生,还有事吗?”此人正是现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礼部侍郎的纳兰揆叙,或许他的父兄更为人熟知,其父亲是曾经权倾朝野,后为康熙罢相的纳兰明珠,而其兄长则是享誉清初文坛的一代词人纳兰性德。
纳兰明珠雅好书画,素来亲近朝中理学名臣,纳兰性德平日所交亦尽皆汉族文士中的一时才俊,诗书传家,崇文重礼,纳兰揆叙或者稍逊其长兄,但也是极具文才,文武兼备,否则怎能担当得起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是以阿哥们见了面,都要尊称他一声“先生”。
纳兰家族是地道的正统满州贵族,从龙入关,立有功勋,并数代承袭官爵,乃功名奕世,钟鸣鼎食之家,与皇室的姻戚关系也一直紧密非常。明珠乃大阿哥胤禔的叔外公,到了他儿子这一辈,揆叙娶了耿聚忠之女为妻(耿聚忠是清初三藩之一耿精忠之三弟,靖南王耿继茂之三子),耿聚忠则娶了安亲王岳乐之女和硕柔嘉公主,成为额附,因而无论是养母惠妃这一层,还是与安王府结亲之故,胤禩自然常常出入纳兰府邸,和揆叙熟络起来,此刻相问,更是十分之和颜悦色。
胤祉却不以为意道:“既是有事,怎的刚才不曾当众奏来?”他这一堵,揆叙面上难色更甚,越发不知如何开口了。胤禩劝道:“三哥,纳兰先生向来谨慎,想是有极要紧的事情不便公之于众,咱们且姑妄听之也无妨。”胤祉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揆叙先抹了把冷汗,方道:“两位贝勒爷可知,京中将有大事发生?”胤祉、胤禩略一对视,不约而同道:“不知。”揆叙肃然又道:“奴才原也不知,亏得那索额图的一个家奴不堪受其凌×辱,逃至奴才府中据实以告,否则只怕世人都要叫那索额图给蒙骗过去了。”才听见索额图的名字,胤祉便知又是老一套的明索相争,明珠与索额图斗了大半辈子,权势相侔,互相仇轧,斗得一个被罢了相,一个年老致休,居然还不消停,念及此,胤祉脸上浮出一丝不耐烦。
胤禩却认真地听完,问道:“那个索府家人到底说了什么?”揆叙道:“两位爷也知道,去年万岁爷强令索额图致休,他当时虽不敢抗旨,却积下了满腹怨恨,当着门人的面就常大发牢骚,私底下还不知怎样了。他那家奴还说,索额图致休一年来,不但与门生故吏频繁接触,近日趁着圣驾出塞,竟又招徕了一些三教九流的江湖亡命之徒登堂入室,只怕所谋者大矣,不可不防啊!”
胤禩皱起眉头,沉吟不语。胤祉则问道:“那个家奴何在,我要亲自问过一遍。”揆叙张大了嘴,好半天才道:“事关重大,奴才怕打草惊蛇,便让那家奴仍回索府呆着,免得露出马脚。”胤祉又问:“那可有口供的画押文书?”揆叙僵硬地摇摇头。胤祉道:“如此,无凭无据,叫人如何相信你的一面之词?”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明索两党都是一丘之貉,心中存着万般猜疑,自然万难置信。揆叙立誓道:“奴才若有半句虚言,管教天诛地灭!”胤祉闻言只是冷笑不止,笑得揆叙一阵阵头皮发麻。见气氛窒闷,胤禩忙解围道:“先生且先回去罢,此事容我和三哥商量一下再作计较。”揆叙如蒙大赦,躬身却步退出值房。
胤祉道:“你信么?”胤禩摇摇头。胤祉又道:“这个老滑头,知道若自己把这话捅到皇阿玛那里去,定然讨不了好,便来告诉我们,让我们做这冤大头!偏生我们还拒绝不得,否则便是隐匿不报!”胤禩道:“我只担心,若叫二哥知道了,怕会疑心我俩背后中伤他。”胤祉默了片刻,道:“如此,请安折上就不必提了,你我联名单单递个密折便罢了。”胤禩道:“三哥说得极是。”
两人处理一应琐碎事毕,便在西华门分手各自回府。
胤禩寻思良久,调转马头去裕王府。与三阿哥不同,他这是头一回被皇阿玛点将,试着独当一面,这一个月里都平安无事,谁想今日遇上这么一件可大可小的棘手事。思前想后,若因经验不足,初次理政便出纰漏,那以后恐难以服众了,还是向老前辈福全请教过了才觉心安。
按说悠悠已安然开释,福全将养一个多月,病情却时好时坏,似是沉疴深入肺腑,缠绵难祛。裕亲王今天的气色不错,见了八阿哥更是精神大振,一起用过午膳,屏退众人,带着胤禩逛王府花园消食去了。走到鱼池畔,福全边丢鱼食,边听他叙述适才的事。池中养的一色黄金鲤鱼,平常难见浮出水面,只有人来喂食,方才涌在一起争抢,阳光之下,但见满眼的鱼头攒动,金光闪闪一片,煞是好看。胤禩一时间看得出了神。
福全道:“三阿哥久奉圣驾,既然他觉得如此做妥当,便无碍了。再者,皇上让你俩主持京城事务,原意就是以三阿哥为主,以你为辅,即便有了错漏,也怪责不到你头上。”
胤禩收回目光,道:“话虽如此,我总想着……未免草率,应该先查清揆叙所奏是否属实,再上报给皇阿玛知道。不过,我瞧三哥根本无此想法,便没开口。”
“这就是三阿哥比你高明之处了。”福全笑了笑,那模样就像一条狡猾的老狐狸,道,“他阅历多你几年,自然更了解你们皇阿玛。皇上这个人最是要强,自己的事,一向最忌讳别人插手。今次难得的主政机会,你一定要多听多看,弄清楚你皇阿玛划定的界线,哪些事是公事,哪些又是皇上自己的事。就好像明索之争,那是他一手扶植出来的局面,你又是个皇子,倘若掺和进去,就是附逆党争,居心叵测。其实,这些事并不难处置稳妥,你只要牢记,皇上没有吩咐,做好自己的份内事便可,当皇上真有需要时,自会找到你去帮忙。”
“还是二叔见事分明。”八阿哥登时茅塞顿开,悟道,“无论揆叙所言真假与否,皇阿玛自会查明,我只要做好皇阿玛的传声筒便足够了。”
不愧是八阿哥,总是一点就透。福全望着他,目光中的慈爱珍惜,甚至远远超出了注视自己亲生儿子时的温情。
忽然,从王府花园的粉墙外隐约飘来几声琴音,时断时续的音符,虽串不出一句完整的调子,传入耳中,却暗含了一股闷煞人的气息,萧萧肃肃,连这锦嶂堆绣的花园都立刻黯然失色了。
听到琴声,福全的脸色渐渐暗沉。八阿哥微叹道:“我瞧悠悠如今越发的郁郁寡欢,怕她成天闷在屋里,生生闷坏了身子,常邀她出门逛一逛,她总也推托不去,真白叫人又担一分心。”福全冷道:“若让你白天黑夜都被宫里派的八个嬷嬷跟着,怕也难提起什么兴头。”想到江南那个洋溢着一脸明媚的笑脸,正在慢慢暗淡,慢慢消失,八阿哥心中怜意不由大盛,问道:“不知明德叔现下行到何处了?或者有家人陪着,悠悠便不会闷闷不乐了。”福全只长叹了声:“难啊……”
金鲤们见再无食料丢下,已然纷纷散去,池面重又恢复静默。
福全道:“我虽然有那么多孩子,但最看重的,还是你和悠悠。可惜你二人都太过执着于世事的完美无瑕,天地尚且有缺,何况人乎?往后必然为此障念所累。这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