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全道:“我虽然有那么多孩子,但最看重的,还是你和悠悠。可惜你二人都太过执着于世事的完美无瑕,天地尚且有缺,何况人乎?往后必然为此障念所累。这或许都是我的错……胤禩你行事处世圆通随和,倒没什么,我所担心的还是悠悠。她心地仁厚,原该福泽无尽,但是得失之心甚重,于是非善恶之际又极固执,遇上不如意事,便很容易钻进牛角尖出不来。这次的五公主一案,即是明证。‘终生不得行医’,皇上轻易定了一条禁令,几乎抹杀了悠悠所有的心气,原也怪不得悠悠迈不过这道坎。其实,便是世上的男子,也多的是一生怀才不遇,壮志难酬,何况她一介女流。”说到最后,语调已转作自感自伤,充满了无限寥落的意味。
“二叔……”八阿哥小心地喊了一声。
“不说这些了。”福全勉强笑道,“你最近若得闲,就帮我照看一下西山的庄子。自从悠悠搬走,我身子又一直不好,庄子便悉数交给下人自行打理。近日忽然间庄子里怪事频传,想是庄上的奴仆久无人管束,生出了事端。偌大的庄子,于我本也无用,目下更是没那心力照管,你若不怕受累,以后庄子便划归你府名下罢。”说话间,便送出了一座山庄。
胤禩也只淡淡道:“也好,左右无事,我今天便过去看一趟。”
听他如是说,福全恍若想起什么,略一犹豫,最终苦笑道:“你看着办罢。”倏尔又叹道:“近来我经常好端端的就心促气短,有时坐久了,再站起身,往往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想是时日无多……原指望你与悠悠将来能互相扶持,相互依存,我便是走也走得安心,唉,这些过时的话多说无益……我乏了,你去罢,也不必去看悠悠了。”话落蹒跚着要离去。
“二叔!”胤禩上前扶住福全,坚声道:“无论如何,悠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我的亲人,只要有我一日,便有她一日。”他一脸郑重,语气不容置喙。
“好,好……”福全哽噎了喉咙,半天都只会说一个“好”字。胸口好久以来的大石终于放下,步履也仿佛轻快不少。他背转身,擦了擦微湿的眼角,仍由胤禩搀扶着从原路返回住所。
胤禩临走前,福全突然问道:“你府上现有的佐领护卫可还足以胜任?”八阿哥不解道:“看护府邸应该够了,若是加上西山的庄子,只怕略有不支。”福全笑道:“庄子的守卫,我不会抽走,不用担心这个。”他这一说,胤禩愈发不懂了。福全亦笑意愈浓,又道:“揆叙即便信口开河,但有一句话怕是说对了——京中将有大事发生。”胤禩神色一正。“你得懂得自保。”福全慢悠悠道。
因翌日一早还有事,八阿哥回府将所需物品装了辆马车,出西城门直奔山庄而去。不久马车驶入山地,自山庄落成之日起,便修了一条宽约丈余的驰道直抵山门,是以一路上车子都行得十分平稳。胤禩也正好得空琢磨福全最后那句话。
忽听吱呀一声轻响,车子刹在了半道上,八阿哥没防备,差点头往前一冲扑倒,稳住身子便问道:“什么事?”车驾上一个声音回道:“爷,有人在王爷的山庄外闹事,咱们是不是避一下,免得冲了贝勒爷的驾?”“哦?”八阿哥挑开车帘张望,原来不知不觉已到了山门前,但见一群人堵在大门口,推搡之间嘈杂一片,其中倒有多数是统一服制的山庄护院。福全提过庄子里的下人不太安生,果然如此。胤禩本就专程为此而来,岂有避之大吉的道理,当下坐回车内,命道:“毛六,你去庄前传报一声。马起云和乌尔江留下,等管事过来请了安,再与我进庄去。”车驾上坐了两个人,其中执鞭赶车的马奴得令之后,噌的跳下车,一溜烟跑得没影了,另一个衣饰略显达的则接过马鞭,偕同骑马随行的一个大汉,一左一右侍立道边。
不一会,毛六便领着一人过来,只见那人小跑到车前,打千请道:“奴才见过八爷。奴才接驾来迟,请贝勒爷责罚。”马起云拉起车帘,便露出正襟危坐的八阿哥,才看了那管事一眼,他那一脸肃容登时化作了满面春风,大喜道:“孙三哥,怎么是你?”毛六忙伏在地上,胤禩一撂衣摆,踏着他下了地,亲自扶起那管事,寒暄道:“悠悠搬走后,我只当你也跟着走了。”那管事道:“蒙王爷不弃,仍叫我总理这一庄的琐事,孙三礼自是无不从命。”原来此人正是悠悠从江宁带来的家人,孙三礼。
孙三礼年近三十,穿戴长相都像是个教书先生,白净面皮,留着一缕短须,只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透着不同于儒生的精明世故。
八阿哥很是亲热地拉着孙三礼并肩而行,恰可遥见那群人仍聚在山门前,叫骂之声不绝于耳。不待他动问,孙三礼已道:“奴才接到王爷口讯,正要领着众人出门迎候八爷,却不知从哪里闯来四个江湖人士,言称他们追踪一个仇家刚到了庄外便失了踪影,一口咬定那仇家藏在庄上,硬要搜庄,奴才自然不让,大家便一直僵持到现在。”才说完,已走到了山门石阶前,庄里人都认得八阿哥,于是稀稀落落的都跪下行礼,那四个仍站着
的不速之客骤然醒目地从人群中分离出来。
胤禩斜睨而视,只见当先三个彪形大汉各持拿手兵刃,一个个虎背熊腰,凶神恶煞,有的脸上身上还带着刀疤刺青,十分吓人。八阿哥回府时已换过便服,然而衣饰华贵,显非寻常人家。见适才还脸红脖子粗的对头黑压压跪了一片,三个大汉自然明白,面前这个二十出头的贵族青年才是众人的头,于是睁圆了铜铃般大的眼,使劲瞪着八阿哥,好似要生吞活剥了他。然而胤禩却格外注意到三人身后一个身材高挑的红衣女子,因为只有这女子一声令下,那三个大汉才会立马猛扑过来。
那红衣女子生的娇媚非常,纤眉秀目,体态玲珑,然而神色凛然,叫人不敢亲近甚至多看一眼。她一双眼珠在八阿哥身上滚了一转,目光停留在了他腰间系的黄带子上,不觉皱眉撅嘴,又气恼又无奈道:“我们走。”
转瞬间四人便走得干干净净,在场众人反倒摸不着头脑了。
八阿哥亦奇道:“江湖中人都这么怪行异状,放诞不羁么?”孙三礼道:“若是钱二义钱兄在这就好了,他过去曾混迹于武林多年,交游广阔,见多识博,自可认出这些人的来历。”八阿哥笑道:“只有见过钱二哥,才不致叫人以为,所谓江湖人士,都是些斗狠好杀,嗜血如狂的亡命之徒。”两人谈笑着进了山门。
门后是一片空旷的场地,孙三礼召集了庄内所有人,宣布裕亲王已将山庄转赠于八贝勒,然后与众人一齐恭聆八阿哥训示。胤禩则坦言,山庄上下有孙三礼打点,他是无不放心,待简单陈述了八爷府的规矩,便移步正院大厅,由孙三礼引见手下最得力的几个人才。至此,福全的良苦用心,胤禩自是尽数洞悉,因此格外留意,逐一细细考较后再量材而用。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见完一应人等,胤禩颇感疲惫,这时又见两个行色匆匆的挎刀侍卫姗姗来迟,低头问安。
孙三礼喝道:“你俩哪里去了,这会子才来?”其中一个答道:“奴才护庄不利,使得乱民冲撞了贝勒爷,自知有罪,先行责过手下,并重新布置了山庄的守卫,才敢前来请罚。”孙三礼不再多问,介绍道:“贝勒爷,这两位是总司山庄禁卫的正副总管,刘青和卫武,刚才多亏了他们,方能拒那四个狂徒于门外。”两人齐声道:“奴才见过八阿哥。”
“你俩过去在王府当过差吗?看着有些面生。”胤禩兴致大起,道,“起来回话罢。”两人谢恩站直。
适才答话的是总管刘青,二十七八左右,方面大耳,双眉斜飞,横生威风,而那副总管卫武也是差不多的年纪,浓眉大眼,青髭满腮,意甚剽悍。刘青道:“回八爷的话,奴才们原来在盛京老家做侍卫长,最近才被王爷召来京城的。”胤禩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二人的肤色迥异于常人,像是日日被塞北朔风磨砺过一般,粗糙,黝黑,却不失红润光泽。
八阿哥道:“说说你们有哪些看家本领。”刘青得意道:“拳脚,弓马,十八般兵器,我兄弟二人虽谈不上未逢敌手,但也略通一二。”话音甫歇,一直默然静候边上的乌尔江跳了出来,叫道:“只怕是胡吹大气罢!”未待刘青反驳,由始至终不发一言的卫武忽伸手道:“是不是胡吹,手底下见真章。”乌尔江跳脚道:“让你小子夸口!谁怕谁,来就来!”口中这么说,眼睛却望向八阿哥,胤禩好整以暇地坐着,不置可否。乌尔江目光一亮,边撸袖子边往外走道:“来来来,是汉子的就出去切磋一下,分不出个高低来,爷就跟你姓!”刘青心知八阿哥也想试一试他们的家底,于是朝卫武使了个眼色,卫武便真跟着乌尔江朝外去了。
隔了片晌,不时有呼喝声,鼓掌声,和拳打脚踢声传入大厅,显然二人相斗引来不少人围观。
胤禩含笑听了会儿,抬眼正瞧见他府中伺候书房的领头太监唐兴儿进来,问道:“周长安让你带什么话?”
唐兴打欠回道:“爷明鉴,您前脚刚走,纳兰揆叙大人后脚便进了门。周管家说贝勒爷出城为裕王爷办事去,不知几时才回,纳兰大人却还坚持要等。周管家打发奴才出门时,纳兰大人已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走呢。”
八阿哥望望天,日已西斜,不禁笑道:“看来,今遭我是回不得家了。”他如何不明白揆叙的心思,现下京城里掌事的就他和三阿哥,而胤祉与太子走得很近,多半指望不上,揆叙只得跑他这来探听消息了。诚如福全所言,为图自保,他最好是不说不动,方可万无一失。
孙三礼忙道:“那我这就命人为贝勒爷打扫房间。”胤禩欣然应允。厅外则一时欢呼震天,一时鸦雀无声,然后不知谁人猛喝一声,又一阵喝彩呐喊,显见那两人正战至酣处。胤禩对唐兴道:“你也留下,明早跟我回城。”他挥退了唐兴,见刘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