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原来是个未成年的小道士,腰悬短剑,脸上颇有风尘之色,显是远游已久。只是十五六的年纪,竟已弯腰驼背,实在可怜。山风愈起愈大,吹得人衣袂飘飘,而月光在他身上流动,如同披上了千年的霜雪。
胤禩不由略松口气,道士应该是抓鬼的罢?他试探着问道:“未敢请教,道长在这里做甚么?”隔了半晌,那小道士才答了四个字:“吸风饮露。”胤禩听着别扭,疑心又起,便想吓他一吓,于是沉脸低声道:“你根本不是个修道之人。”那小道士奇怪:“为什么?”胤禩只是笑而不答。那小道士气定神闲地等他笑完,才道:“是啊,谁叫当今的世道是,留发不留头,僧留俗不留。”
八阿哥还没笑完,已自悔了。现下他是确定无误,面前这个是人非鬼。
短短三段对话,明白传递出了小道士的敌意,胤禩不由觉得好没意思,转身欲走,却听那小道士喝道:“别动!”很生硬的命令口吻。胤禩想了想,转身道:“小道长很是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却见那小道士双手互握,放在背后,头也不回地望着天边乌云。胤禩微微有气,不再停留,还没走出几步,耳边传来一声冷哼,右肩被人拍了一下,他便动弹不得了。就听那小道士说道:“既然来了,那就留下罢。”
胤禩猛然间醒悟到,所谓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时间闪回至四年前生辰之日的那场虚惊,与记忆中一样的招数,一样的受制于人,心底久未翻出的暴戾之气似乎又在蠢蠢欲动了。
“贼道士说的对。”突然老槐树后有人格格笑着,胤禩一抬眼,便见下午闯庄的那个红衣美貌女子从树后转了出来,娇滴滴道,“你便留下罢。”转瞬间,断崖上的两人,已被她手下那三个恶行恶状的大汉团团围住了。
站在东首的大汉一抖手里的扣环大刀,随地吐了口痰,骂道:“他奶奶的熊孙子,走路走得好好的,你跑什么跑,害老子到处寻摸了半天!”其他两个大汉也是脏话连篇,发泄满肚子的火气。
胤禩这才醒悟,这四人下午并没有真的离开,而是一直吊在庄外,从他出了门,便一路尾随而至。看来,这个小道士便是他们的仇家,那就难怪小道士满怀敌意了,毕竟是他引来了这四个对头。胤禩越琢磨越觉疑点重重,地图是怎么回事?这四个人又为何跑到山庄抓人?然而这会子,自认无辜受累的八阿哥,只得直挺挺地站着,庆幸这帮子粗人没直接上来喷他一脸唾沫星子。
只听身后那小道士笑道:“夏姑娘好兴致,这么晚不归置,带着手下出来赏月。”红衣女子亦笑道:“怎比得万道长的雅兴高,为了躲我,宁愿藏在湿气这么重的好地方。怎样,你的左臂旧患痊愈了?沾了潮气,不再发作犯痛了?”小道士道:“保命要紧,也只得用这么个笨法子了。”“你笨?”红衣女子冷冷一笑,道,“我们搜山,你便躲在那山庄里,等我们注意到庄子,你又躲进了山里。我手里空有这么多人,却被你一个耍得团团转。你笨?那世上便再没聪明人了。”小道士嘿嘿笑道:“好说好说。”
红衣女子如一只高傲的孔雀般,踱到胤禩左前,打量几眼,挑眉道:“怪道你突然间往京城跑,原来是有皇亲国戚作大靠山,讲给大伙听听,做满清家的包衣奴才,却叫笨蛋主子卖了的滋味,有多美妙?”小道士则从右面走近,笑嘻嘻道:“讲到做奴才,我自是比不上得心应手的夏老英雄,连京城九门都混得忒熟,说封查便封查,说抓人就抓人,似我这等无权无势的贱民能怎么办,惟有逼上西山了。”被戳到痛处的红衣女子一跺脚,叫道:“别落在我手上,不然我第一个撕烂你的嘴,剁了舌头喂野狗!”
被扣了顶“笨蛋主子”的大帽子的八阿哥,正好站在中间,看着左右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心里面那叫一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大小姐!”西首提溜个流星锤的大汉不耐烦了,请命道,“这龟孙子嘴巴利索着呢,何必跟他浪费唾沫星子,咱兄弟仨来个一拥而上,捆了之后,大小姐想怎么处置都行!”
“你看,我的朋友快没耐心了。”红衣女子笑得极其妩媚,柔声道,“我是好心劝你一句,我这几位朋友动起手来,不太知晓轻重,何苦要吃些零碎苦头?还是爽快一点,把东西埋在哪了,自己交待的好。”
“你是说那块麒麟角所制,雕镂着虬龙云纹的牌子?”小道士沉思片刻,苦恼道,“不记得丢在五台山的什么地方了,你们陇右夏家那么多人,慢慢去找就是了。”
红衣女子一哼,道:“你是打定主意,死扛到底了?”三个大汉闻言,均逼前一步。
“唉……夏姑娘,为了一块牌子,你追着我跑了足有小半个中原……”小道士满面愁容,哀求道,“真的没得商量吗?你们追回牌子,也只是供在夏宅的高堂之上,没有什么用处。然而对我而言,那却是救命的宝贝。我这左臂是越来越不中用了,每逢刮风下雨,潮湿阴天,便要痛得死去活来……求夏姑娘大发善心,可怜可怜我这苦命之人吧!”
小道士一番哭诉,几乎声泪俱下,红衣女子不意他忽然间服软,登时手足无措,踌躇起来。胤禩却心中暗笑,他一眼便瞧出那小道士只是装腔作势,以掩盖其真实意图。果然,小道士的身子猛然间向后滑出,好似有人用绳缚住他的上身,以快迅无伦的手法向后拉扯一般。这一招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包括守在南面断崖上的大汉,他还没看清小道士,下盘已被扫中,失了平衡,同时当胸一掌,他便觉浑身轻飘飘的直往下坠,惊骇间,眼前闪过一条黑影,他赶紧如抱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攥住那黑影,下堕之势立止,整个人便悬空吊在了悬崖边。
小道士本欲先除去一人,谁知红衣女子眼明手快,甩出长鞭将人救了,正想凌空补上一脚,落井下石,斜次里突然飞来一记流星锤,小道士只得足一点地,后跃避开。趁着这个空档,红衣女子手上发力,已将那大汉提上崖来。功败垂成,却也试出了这群人的根底,小道士退回至包围圈中央,有恃无恐。而那位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大汉,呼呼喘着大气,只顾瞪视那小道士,浑没发觉刚才挣扎间遗落了手中的狼牙棒。其余两个大汉则相顾骇然,不敢轻举妄动。
红衣女子似乎并不动气,盯着小道士的左臂良久,缓缓问道:“你的手臂好了?”小道士不回答。红衣女子蓦地指着他背后,喝问道:“你背上是什么?”小道士依旧默然以对。“你骗我!”红衣女子喊道,也不知为什么,气得浑身发抖,“你不是说,已将那个贱人和牌子一块埋在五台山了吗?你……那贱人都化成灰了,你居然还将她带在身边……”
胤禩顿悟,原来那小道士未老先驼背,只因负了东西在身后,若如红衣女子所言,竟是一个人的骨灰……念及此,胤禩浑身一个激灵,忒碜人了。再听那红衣女子话语之间,竟是大含幽怨之意,微露缠绵之思,倒叫人揣玩起,她紧追这小道士不放的真正目的了。可瞧那小道士出手便取人命的架势,又似并非如此简单。
弹指间,小道士脸上已变了几变,忽然笑道:“夏大小姐,你吃醋了?”红衣女子一怔,努力正色道:“放屁!”小道士又道:“贱人?你不也一直想当这么个贱人,日日跟着我,时时侍候我……”红衣女子一张俏脸涨得绯红,只知道骂:“放屁!放屁!放屁!”
人际圈子所限,八阿哥还从没见过一个连说四声“放屁”的女子,真是叹为观止。而断崖上的气氛亦陡然一转,淡了肃杀,别添一抹旖旎风光。
说来奇怪,那小道士明明讲着极为恶毒的话,嗓音又带沙哑,然而他的神态,语气,仿佛极精准地掐中了什么,别说脸皮子薄的姑娘家,连八阿哥这么个大男人,听了都觉得心里痒丝丝的,情不自禁的欢喜无限。
那小道士大大方方地望着红衣女子不放,双目晶晶,倏尔嘴角一弯,贼精精地一笑,那夏姑娘便连耳根子都红透了。胤禩却立时读明白了,他这一笑,其实是在拨弄对方情绪得逞之后,再讥讽其活该犯贱。与其说,这小道士深谙男女相处之道,不如说,他对人心的拿捏,已臻出神入化之境,便是胤禩自己,也不敢肯定能否及得上。至于这位夏姑娘,如她自己所言,唯有被耍得团团转了。
想清这些关碍,八阿哥投向那小道士的目光愈发郑重。这样一个人,如果成为敌人,那便是世上最危险的事,可若为我所用……
拿刀的大汉咳嗽一声,提醒道:“大小姐,这假道士出言不逊,对大小姐很不恭敬,是不是该教训一下?”说话竟斯文了起来。
红衣女子“唔”了一声,为摆脱目下的窘境,忽然转向八阿哥,板起脸道:“你刚才笑什么?”胤禩一惊,尽管他极力地使自己透明化,但终究叫流弹乱矢给砸中了,欲待辩解,无奈有口难开。红衣女子怒道:“我与你说话,你竟敢不答!”挥起鞭子便要照脸劈下,然而小道士只长袖一卷,将八阿哥带在一旁,鞭子落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鞭痕。胤禩虚惊一场,面上始终泰然以对。
红衣女子收回长鞭,冲小道士叫道:“你干什么?”小道士道:“这么俊俏的一张脸,打坏了多可惜。”说着就像胤禩往日对待女人一般,小道士伸手抬起了八阿哥的下巴,还边端详边调笑道:“瞧瞧人家,皮囊好,里子好,家底也好,又怎是我这样的山村野人比得上的?”胤禩脸上的淡定自若终于挂不住了,眼珠子都快瞪掉了。小道士终于丢开手,叹了口气,又道:“被夏家追捕的这大半年里,夏大小姐,您可是亲眼看着我,如何一步步沦落到如今这寒酸窘迫的模样,唉……不如您委屈一下,就把他带回家罢。至于牌子,等我老伤好全,必定双手奉上!”说话间就送出了一个人,足可与送庄子的裕亲王较一日之短长了。看着小道士轻描淡写的样子,被送人的八阿哥瞬间石化。
“你!”红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