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误会。”小道士连连摆手,道,“虚明的明,不是名字的名,是明心见性的明,这个名字于我大有渊源。我曾拜两位道家仙长为师,一位法号觉明,引我向道,然已仙逝多年,另一位道号虚云子,云游四海,行踪不定,因有缘在天山得遇,领我入道。我现下只在五台山云水观挂了单,尚未持戒受箓,算不得真正的道门中人,于是擅自取了两位师长法号中的一个字,合起来作为自己的道名,是为虚明。”他讲得十分详尽,倒似是为了打消听者的所有疑虑。
胤禩见他肯将自己的师门来历和盘托出,心中大喜,道:“我可真是鲁莽了,这里谢过。”说着又施一礼。虚明大方道:“不知不怪。”胤禩立时请他回庄中洗换歇脚。虚明假意推辞道:“这不好罢。之前已然白吃白住了几天……”只待胤禩再三相请,方才答应了。
“贝勒爷,小心!”只听一声大喝,一个人影自树丛后窜出,便向虚明一掌拍去。这一掌刚猛狠疾,虚明略侧身,啪的一声,已打在他肩头。那人连加数道劲力,虚明竟是纹丝不动,还一脸微笑地望着他,仿佛此人只是在给自己挠痒。那人大惊,慌忙撤掌,谁知手掌如同粘在了虚明身上,哪里拉得回来?
夜里与那四人对阵时,虚明占尽上风,如入无人之境,然而究竟不知那四人之根底,胤禩尚未敢确定他的身手有多了得,直到这一掌,才将心里的疑问尽数打消。胤禩喜形于色,喝止道:“乌尔江,还不快退下!万道长是我请来的贵客,休得放肆。”
乌尔江如何不想退下,他胀红了脸连夺三下,手心却始终脱不出一股吸力的挟持,当他奋尽全身之力最后一次拔掌时,吸力倏地消失,乌尔江不及收劲,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乌尔江已是八贝勒府的顶尖好手,尚且过不了一招,可见这小道士武功之高,实乃生平从未所见。乌尔江偷眼一瞧虚明,恐惧中带了几分敬畏。原来天明之后,山庄众人发现不见了八阿哥,当即上山找寻。乌尔江走在最前头,第一个看到略显狼狈的胤禩,和衣染血污的虚明,只道八阿哥被此人挟制了,心急救主,上来便打,可惜一败涂地。
胤禩正为下人致歉,虚明却亲自拉起了乌尔江,直夸奖他忠心可嘉。落在后面的孙三礼、马起云等人也已赶将上来,行礼问安,胤禩叫起,又向众人介绍了一回身边的贵客。胤禩见虚明两袖清风,身无长物,即命孙三礼先回庄上准备一应换洗衣物,自己则和虚明一路说得投契,缓缓而归。
回府之后,以唐兴、刘青、卫武为首的另一路上山的人马亦即得讯赶到。才一晚,乌尔江便与刘、卫二人混得烂熟,一照面就噼里啪啦地开讲遇上一个怪人,武功怪异,且一身奇装异服,不知是男是女。正激烈议论中,八阿哥和虚明已先后洗换一新,来至前院大厅。众人伸长脖子围观,只见虚明还了俗家装扮,青衣儒服,结了发辫,头戴瓜皮帽,不过扔在大街上便找不着的路人一个。这种人,就是八阿哥奉若上宾的贵客?
胤禩见虚明衣着平淡,皱眉望向孙三礼,孙三礼忙道:“贝勒爷您知道,这些年只有格格住过庄园,除了我们这些下人,庄上实在没有找不出更好的男装了,奴才看这位道长身量与自己相仿,是以……”虚明走过来道:“这样挺好,多谢孙管家!”孙三礼奇道:“道长怎知奴才姓孙?”虚明打哈哈道:“我听帮我换衣服的姐姐说的。”说着朝胤禩眨了眨眼。胤禩忍住笑意。这孙三礼哪里知道,连日里在庄中闹腾的鬼影,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早膳已在偏厅摆好,胤禩即邀虚明一齐入席,虚明也不客套,微提衣摆,大模大样地坐在了上位。他这一连串傲慢的举动,做来有如行云流水一般,神情潇洒,众人竟不觉嫌恶,第一次见人把粗布青衣穿出了仙风道骨的味来,眼前一亮。再看陪坐一侧姿容修美的八阿哥,反而纷纷暗道,被比下喽。
桌上摆了四道清淡菜肴,四碟精致小点,八阿哥与坐定坐定,马起云与唐兴便上前盛粥布让,伺候用膳。胤禩原还担心虚明不惯如此吃饭,然虚明却十分从容,倒似见惯了此类场面。两人均是略用几匙燕窝粥,拣合口的菜点夹了几筷,便算进完食了。
胤禩道:“万道长此来京城,可是有要事在身?”虚明道:“此行只为会友,无甚别事。”他笑了笑,又道:“八贝勒说话勿需如此客气,我既未正式拜入道门,此刻又非道家装束,不用道长道长地叫,平白把我给喊老了。”胤禩微笑道:“昨晚蒙万兄弟多番救命之恩,即便不是道长,称呼一声先生还是必须的,你说呢,万先生?”虚明道:“你随意。”
胤禩直入主题道:“万先生进京访友,想来尚未定下栖身之所,不如暂到我府中将就几日,容我稍尽地主之谊,也好报万先生续命之恩。”虚明自是一点就透,笑道:“八贝勒相请,雅不欲推辞。只是我等游方道侣,向来四海漂泊,闲散惯了,难以定在一处,亦受不得拘束,怕要辜负了八贝勒一番美意。”胤禩不意他竟一口回绝,难掩失望之色道:“我与万先生一见如故,本想倾心相交,多盘桓些时日……既然万先生如此说,我也不好勉强。日后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万先生尽可来找我,水里火里,万死不辞。”
虚明微微一笑,说道:“其实也无需日后,今天便有一事,想请八贝勒略施援手。”胤禩“哦”了一声,道:“万先生但讲无妨。”虚明道:“这几日京城九门盘查甚紧,我只为会友而来,却总不得其门而入。”胤禩立即心领神会,口中连连应承,肚里却暗暗嘀咕,难怪他肯随自己回庄上,原来是早有所图!
刘青听乌尔江说得玄乎,激起了争强好胜的傲气,在虚明迈步出山门时,按捺不住,伸手一把抓住他右腕,往外一带,叫他当场摔个狗啃泥,挫挫威风。想法虽妙,刘青还没使出十分劲道,斗然间忽觉那人的手滑如游鱼,竟从自己掌中溜出,知道不妙,正待退后,突然膝盖酸麻无力,噗地一声,人已跪倒在门槛边。
除了卫武和乌尔江,众人根本没瞧清发生何事,而虚明去得好快,晃眼之间,已立在十余丈外的华盖大车旁边,等候八阿哥一起出发。刘青羞惭无地,然而双膝奇痛彻骨,哪里站得起来,卫武纳罕之余,忙上前扶起他,乌尔江则昂起头,一副“我没说错吧”的表情。
“刘总管何必行此大礼。”这时,八阿哥走过拍了拍刘青的肩膀,不动声色间替他圆了面子,吩咐道:“待会回城之后,你与卫武先随唐兴回府里去,我另有要事去办。”刘卫二人低头领命。胤禩又对孙三礼道:“山庄还是有劳孙三哥费心了。”孙三礼连称不敢,面露忧色道:“这位万先生来历不明,贝勒爷小心为上。”胤禩笑道:“我有分寸。”
初秋的山岭,草木依然葱茏,朝阳透过绿荫洒在驰道上,温暖而不刺眼。
宽敞的大车里,只八阿哥和虚明两个人面对面而坐,胤禩展示着一贯的谦和有礼,侃侃而谈,虚明亦彬彬有礼地微笑倾听,应答自如。恍惚间,八阿哥仿佛正置身于朝堂上礼节性的照会,人人都是客气的寒暄,内敛的疏离,看似说了很多,其实空无一物。胤禩初始有些失望,后来隐隐起了疑心,这种王公贵族们场面上应对的技巧手段,他一个江湖异士不但极熟稔,简直精通得太过头了。
车子才行至山脚,虚明忽然神情凝重,略一思忖,叫道:“停车!”车驾上不知谁暗骂了一声,然而马车还是停下了。虚明
道:“八贝勒少等,我去去就回。”说着跳出车外,胤禩探身望见他从道边一个陡坡飞奔下去,消失在层层树林间。本来挤在车驾上的马起云、唐兴、毛六三人,这会都下了地,而骑马随行的卫武、乌尔江面面相觑,刘青则不满地砸了咂嘴。虚明留下了包着脏衣和短剑的包袱,因此胤禩也不怕他一走了之。等了约莫半盏茶工夫,只听乌尔江喊道:“瞧,那姓万的回来了。”胤禩看时,果见虚明正手足并用地爬坡而上,行动略显迟缓,待走到近处来,众人才发现他背上还负着一个人。
虚明拭了把汗,笑道:“不知八贝勒这车子能否再容下一人?”胤禩无奈一笑,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虚明左臂不便,少不得让胤禩帮了把手。
将那半死不活的伤者安顿好,马车继续前行。虚明拉开裹住伤者头脸的大衣,胤禩扫了一眼,吃惊不已。这不是昨晚那位夏飞虹,夏大小姐么?只见夏飞虹头发散乱,面白如纸,两眼紧闭,显是伤重昏迷。亦或又叫虚明制住了?既然夏飞虹还活着,那么难逃大限的就是……胤禩唏嘘,若论心狠手辣,这两人怕是谁也不遑多让。
虚明此举,胤禩相当不解,暗想:“昨晚害人的是你,现下救人的又是你!”虚明便如亲耳听见一般,答道:“老天既然认为她命不该绝,我又岂能逆天而行?”他这淡极轻极的一句话,犹如平空一道炸雷,震得八阿哥脑袋嗡嗡响。
在断崖上,面对夏飞虹的步步紧逼,虚明从被动应战到主动陷害,八阿哥作为局外人,一直洞若观火,并自以为将他看得透透的。而到了这一刻,胤禩才恍然悟到,在这小道士面前,自己又何尝不是透明人一个?回想昨晚起至现在的桩桩件件,无论是他足以看穿计谋的机智,他的收揽结交之意,甚至他的身份,显而易见,虚明若非早已洞悉这一切,怎能每一步都将自己吃得死死的?而他自己呢?或许在这小道士的眼中,从头至尾,他就像一只街边耍把式的猴子,笑话百出,尚不自知。胤禩越思越是心神激荡,半天默默无语。
如此人物,即便招徕在手,自己能否控制得住?八阿哥心底泛起一丝寒意。
车内的血腥气渐渐浓重,虚明不由皱起眉头,若路过城门时,叫人闻出味来,怎生是好?他还没开口,便听八阿哥道:“老马,将后车厢里的熏香点了拿进来。”马起云应道:“可是爷,那是您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