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夏府。这一进去,当真大开眼界。不愧是陇右第一豪强,光靠名下地产收租子便能养活一大家子人,明面上开着镖局、酒肆、赌坊的生意,私底下巧取豪夺、走私贩货黑吃黑的事更是少不了。我知道这样的人家沾惹不得,还好我只当了个小小的镖师,便打算赚足盘缠立时抽身走人。”
“暖玉没有练过,只好留在夏府等我。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当我第二次出镖回来时,夏家居然在张灯结彩筹办喜事……”虚明双眉紧锁,似乎仍在迷惑不解,她忽然问悠悠,“你知道是谁的喜事么?”悠悠心中栗六,茫然摇头。虚明哈哈笑道:“是夏家那个老不死的当家人,五六十岁了,还要再娶一房姨太太!”她虽笑着,眼中却无一丝喜色。悠悠见了她有些吓人的表情,惶恐不已,问道:“他要娶的,是暖玉?暖玉肯定不是自愿的。”
“我也是这么想。”虚明低声道,“我心中认定是那夏老头垂涎美色,使了什么手段,强迫暖玉答应,于是立即跑去问暖玉。但是暖玉否认了,坚称是她自愿的。我告诉她不用害怕,夏家虽然人多势众,但凭我的本事,护着她离开还是绰绰有余的。暖玉却说,她只是走了太久,累了,想找一个归宿,若能嫁入夏家,她的下半生便有靠山了。这种鬼话,我自然不会相信,只问她,是不是忘了当初坚持要东归故土,为的是什么?谁知暖玉一口否认,还将自己如何主动吸引夏老头注意的过程讲给我听。我听得火冒三丈,便不再理她,随她去了。”
悠悠情知当中必有隐情,亦禁不住暗暗焦急,却不是为暖玉,而是为了虚明。因为这一个疏忽,虚明或许一生就要活在自责中了。
虚明却不理会,又说道:“自那之后,我不去找她,她也不来见我,我便再没见过暖玉了。行礼之日,夏家大摆宴席,我也没去,蒙头躺到天亮,一夜未曾合眼。或许是隐约感到了要出事,外间嘈杂声起,我想也没想便冲去暖玉的新房,拨开人群,就看见了一地的血,顺着血迹,就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暖玉,心窝口插着一把匕首,血还在流,一直流……”
说到此处,虚明似乎已非在讲述过去的事,只是自言自语道:“我当时就吓呆了,心中混混沌沌,一片茫然,本能地走过去推开所有人,扶着她坐起身。暖玉看到我很高兴,说幸好我还没离开夏府,不然可怎么办。说我再不来,她就要撑不住了。说她不想一个人留在夏家,想回京城……然后,再没了说话声,身体也凉了,没救了……”虚明闭上了眼,悠悠紧紧握住她的手,待虚明笑着再睁开眼时,已是泪流满面。
虚明深吸一口气,才有气力继续说道:“我认定是夏老头下的毒手,便想要他的命,可我打不过他,在夏家人还未来得及围上来时,只好抱着暖玉离开。夏家人并没有追上来,我既救不了暖玉,又报不了仇,只能抱着暖玉,在荒野中胡乱奔走,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我对不起暖玉,更对不起将她托付给我的四公主。天渐渐黑了,又慢慢亮了,我跑了一昼夜,却不渴不饿,丝毫不知疲倦。最后走到一处绝壁,无路可走了,方才停下,这时,暖于的身子早已冰冷僵硬。她说要回京城,我就带她回去。在把暖玉的尸身火化之后,心头一直萦绕不去的疑惑,也终于找到了答案。”
“什么答案?”悠悠问道。虚明凝视她片刻,嘴角露着一丝微笑,眼中却含哀戚之意,只道:“你是不是曾经告诉她,要治好我的手臂,需用到麒麟角?”悠悠惊骇失色,颤声道:“难道,难道……”
“不错。”虚明面无表情道,“我在她的骨灰里,捡到一块夏府的夜行牌子。牌子一握在手上,就好似一道电流迅速传过身体,然后源源不断的暖意送入体内,左臂早已损坏僵化的筋络宛如逢春的枯木,开始渐渐复苏……我也终于明白了,暖玉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块牌子。后来夏家人反应过来,追来索要东西,我才知道,这牌子是他们祖先自元朝传下的,以麒麟角所制,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因此长年供奉在夏家宗祠内。而那宗祠,看守森严,机关罗列,非夏家人不得擅入,暖玉没办法,只得借婚礼之机,进入宗祠拿到牌子,并吞入了腹中。”
听她讲完,悠悠半天没有言语,只是拉起虚明的左臂,详加检查,问道:“既然有了治病的良器,你的手怎么还是……”
虚明弱弱一笑,道:“那牌子是暖玉拿命换来的,每次握在手里,就仿佛是从暖玉身上吸取她一点一滴失却的性命,我受不了……没等到手臂痊愈,我就将牌子和暖玉放在一起,不再去碰。我也不会交还给夏家,除了暖玉,这世上已无人能配拥有它了。”话说得太多,她的嗓子已然嘶哑了。“自那之后,我便常想,若我不坚持要离开皇宫,不去招惹陈良,老老实实做好卿云,我就不会受伤,或许暖玉仍好好的活着。这样想得久了,两年半来一直压抑着的心魔,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悠悠知道,虚明所谓的心魔,就是卿云。
世间事,兜兜转转,均起于当初一念。那些看似左右我们际遇的人和事,其实不过是一些从偶然到必然的过程,而人生真正的劫数,其实只是自己。
虚明虽苦于应付心魔,到底清楚自己面对的为何物。那么我自己呢?悠悠心中茫然,我的心魔又是什么?
悠悠微一叹息,事未临头,思虑这些渺渺茫茫之事,实在无谓。况且,悠悠从不认为,每个人都必须完全战胜心魔,最终达到所谓正道的彼岸。毕竟超越自我的束缚只是一种追求或理想,能完全到达这种境界的,也许只有那些慧根深厚的人。很多时候,我们只求全身而退。
虚明还在讲述之后的一切:“就在我快忍耐不住时,突然想起在昆仑山遇上的一位道士,他曾劝我入道,但被我拒绝了。然而这时候,只要能救我脱离苦海,便是做牛做马我也是毫不犹豫。所以,我按他引导的,去五台山寻到他的一位朋友,余一禅师,晨钟暮鼓地休养了一段时日,我的心才渐渐安静下来。”
悠悠愕道:“五台山?你去过五台山?”虚明道:“我在五台山住了足有小半年,当接到你的急讯之后,方才匆忙赶来。”悠悠不再言语,心头却颠来倒去翻腾着那个有关“放生池”的梦。
片刻之后,悠悠问道:“暖玉逝去,固然难受。可与这位夏姑娘又有何关系?害暖玉的毕竟是那夏老头,你就算报不了仇,也不能牵累无辜罢?”
“她无辜?”虚明冷笑连连,咬牙切齿道,“归根结底,她才是罪魁祸首!”
“什么?”悠悠今日已说了太多个“什么”,然而世事之云诡波谲,发展总是出乎人意料之外,不得不问。
虚明又露出那似讥似鄙的笑容,道:“从兰州出来后,这位夏大小姐便一直领人追踪围捕,让我交出他们的传家之宝。初始,我也不以为意,为了夏家摆脱纠缠,便略施小计使她们相信,我已出家入道,将暖玉和牌子一起埋在五台山上了。她却仍是紧跟不放,说是五台山那么大,搜到何时才是个头?不如抓住我,逼我带路去寻来得便捷。”
见虚明忽然顿住了,悠悠奇道:“继续说啊。”虚明好笑道:“你还没听明白?显而易见,这位夏大小姐追宝是假,抓我才是真。”悠悠大张了嘴巴合不拢。虚明道:“夏大小姐空生了一对漂亮的大眼睛,却相中了一个小道士,可笑的是,这个道士还是个假男人。不愧是姓夏,有够瞎的!”
悠悠已大概猜出了故事的真相,虚明仍继续道:“我起了疑,随便一套话,她便尽不打自招了。只因她的一己私心,想将我长困在夏府,便撺掇暖玉去铤而走险,以至送了性命。”悠悠摇头道:“这些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推测,事实如何,你有证据确认吗?”
虚明并不答话,一脸轻松道:“你知道,这位夏姑娘现今年方几何了?”悠悠怔住。虚明兀自微笑道:“我做人的原则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十倍百倍地送还回去。夏飞虹今年已二十有五,尚未许定人家,既然暖玉死于她的一己私念,我便要好好耍她个七八十年,等到她人老珠黄,嫁不出去了,我再告诉她,其实,我是个女的!哈哈,光想想那时候她的表情,都要笑破肚皮了!”
悠悠只听得一阵阵恶心欲呕,再看沉浸在报复的快感中的虚明,眼中流露出的兴奋,与嘴角戏谑的笑意交织在一起,那种表情,就像一只猫在玩它抓到的老鼠,残忍而享受着。
现在的她,到底是卿云,是虚明,还是她所认定的过去的自己?卿云睚眦必报,不可一世,虚明云淡风轻,潇洒来去,然而过去的她呢?万菱,这个名字遥远得,连悠悠都觉得陌生了。过去的她,没有身份地位,没有武功传奇,不过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人。当万菱拥有过,或正在拥有这些东西时,她到底成了谁?她真的想明白,要做个什么样的自己了么?还是仅仅在自欺欺人?抑或入戏太深,根本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悠悠按住了太阳穴。我是谁?或许,每个人都曾这样问过自己。饶是替虚明想了一会,悠悠已然一脑袋的浆糊,头痛不已了,真难为虚明琢磨了整整十年。
虽然悠悠很不认同她这近乎自虐自苦的人生态度,然而一想到她这三年所受的苦,便让人不忍心揭穿她,哪怕产生一丁点苛责的念头,都是卑陋的。
一条手臂,够还卿云欠下的债了。
虚明神色一凛,警敏道:“什么声音?”悠悠回过神来,侧耳细辨,嘤嘤弱弱的抽噎声,宛若一个女鬼在背后幽怨地吟叹。两人相顾骇然,浑身汗毛倒竖。
虚明霍然起身,走到床边,一把拉开床帏,赫然可见夏飞虹双眼圆睁,正望向自己,枕头、衣领皆已湿透。而她的眼中,有惊惧,悔恨,悲戚,更多的却是直指人心的谴责,仿佛最肮脏的词汇都不及眼前这人卑劣人格之万一。
虚明一惊之下,脸色刷白,猛地回首望向悠悠。悠悠道:“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