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底下,略见局促的庭院里,火把通明,亮如永昼。火光之后,满满当当地排列了一队队兵甲齐备的步军将士,那一张张混杂了各式表情的脸,都望着同一个方向。可怜作为现场绝对焦点的三阿哥,斗然惨遭众人围观指点,已然懵住了,茫然地站在那,显得那么渺小无助,势单力孤。他适才太全神贯注于毁灭行迹,完全没注意到外面的异动,此刻,他甚至不敢试想一下,这些人来了多久了?
老半天,打头的九门提督、内大臣纳什才想起了行礼,身后的步兵们如梦方觉,跟着稀稀拉拉地跪下请安。
“三哥,你没事罢?”八阿哥胤禩从后面赶上来,关切地问。三阿哥睁圆了眼,指着地上的中年人道:“放火烧寺的元凶,拿下他!”
话音未落,人群中好一阵窃窃私语。眼见为实,人们所看到的,明明是一个赤脚、乱发、狼狈、癫狂的恶人,差点扼死另一个全无反抗之力的人。
“冤枉!”那中年人才喊了一声。三阿哥厉眼一瞪纳什,纳什会意,抬手一挥,手下两个兵士已将那中年人摁住,简单粗暴地绑了完事。那中年人又叫道:“我死没什么,赶紧救火,不可让此千年古刹毁于一炬!”兵士就手抓了把泥塞进他嘴里,用布条封了口。
八阿哥面沉如水,道:“来人,救火!”然而并无军士听命而行。一阵尴尬的静默后,纳什才开口道:“
没听到八爷的话么?救火!”一声令下,众兵将立时开动,有去寻水源的,也有砍了新鲜树枝或拿起其他就手可用之物,拍打扑灭火焰的,一片混乱。
秋天本就风干物燥,极其燃烧,加之火起已久,风助火势,人们根本连佛殿的大门都无法靠近了。八阿哥招手让刘青、卫武近前,附耳说了几句,两人当即不顾火光冲面,打头冲了进去。受到鼓舞,也有几个胆壮的随后跟进去。不一会儿,所有人便均退了出来,直嚷嚷着,火太大,没得救了。他们的须发衣裤皆有烤焦燃着的,众人忙上前帮其扑灭火星。现场人声鼎沸,谁都没注意到,刘卫二人第一时间跑向胤禩,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又过片刻,将庙宇前后巡查了一遍的乌尔江悄悄走到八阿哥身侧,也只是摇了摇头。八阿哥眉头深锁,脸色却已松弛了些。
话说下午与马起云分手之后,八阿哥果然等在阜成门内,直到马起云将那三人领来。刘青、卫武长年在东北大山里狩猎,最是精通追踪搜捕之术,当下嗅着气味,循着车辙印子追出城去,乌尔江则负责联络传讯。临行前,八阿哥特意嘱咐,路上要特别留意寺庙道观,即便追上了马车,只须悄悄盯着,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三人悉数离开之后,八阿哥才又骑马缓行,与马起云慢慢晃回了三贝勒府。
见了周全,八阿哥只说还有事要与三阿哥商议,周全即去通报。未及,府中便吵翻了天,周全惊慌失措跑来说道,三阿哥失踪了。八阿哥提醒他冷静回想一下,三哥是否只是有事外出了。周全断然否认,一口咬定是那老道士搞鬼,掳劫了三阿哥,不然也不会一同消失了。没了三阿哥这根顶梁柱,三贝勒府立时乱成了一锅粥,连三福晋也拿不了什么主意,所有家人纷纷出外寻找。
这时,便多亏了有八阿哥在场稳定人心,筹谋对策。经过厉害分析,众人一致认同,此事必须立即报知九门提督衙门,无论是三阿哥自己出走,还是遭人绑架,靠府里这么点人手是无所作为的。
九门提督纳什一接报案,当即传令九门守将严密监防一切可疑人事。一盏茶还未凉透,阜成门守将已回报说,一个时辰之前,有一少年驾车出城,因手持三贝勒之通关文书,没有仔细搜查马车。周全听了,迷惑道:“怎么不是个老道士?”纳什问道:“什么道士?”周全道:“一个叫杨道昇的道士,什么来历我也不知道。”纳什沉吟不语。八阿哥却道:“此刻最要紧的不是追究那人是谁,而是弄清楚那人出了阜成门,究竟去了哪。是直接离京而去了,还是仍逗留在外城之内。偌大的外城,百姓混居,品流复杂,搜捕一个人又谈何容易。”纳什一挥手,着人先行探路,随后点了二百军士,亲自出城寻人。八阿哥与周全亦各自带上府里的侍卫,一起出发。
才出了阜成门,探路者已从外城回来报说,是有一持三贝勒印信之人从广安门出京了。纳什略松口气,离开京城,反而好办了。于是大队人马立刻快马加鞭,往城外飞驰。来到京郊,再也无法明确马车去向,纳什只得祭出最朴实的法子,每到一处叉路口,便分一半人马各自前行。
在赶路途中,乌尔江不露痕迹地混进队伍,把追踪到的马车动向告诉了八阿哥。马车一直在向西南方行驶,京城西郊的寺庙有好些,但那个方位上,只有百里外的一座云居寺。八阿哥再三确认,中途有否换人换车,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再无犹豫,一路想尽各种方法借口,将纳什一行人往云居寺带去。虽然虚明素来说谎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这一回,好歹赌一把罢,输了也没什么损失。
纳什所部,加上三阿哥、八阿哥府所带人马,约有近三百人,奔出城外百余里后,仅剩下了三十来人。当山腰冲天而起的火光遥遥映入眼帘,八阿哥心头的大石方才彻底放下。
心忧三阿哥的安危,纳什领人匆忙冲进了寺内,谁知正巧撞见了一场杀人放火的好戏,真乃天意。
望着窘迫虚弱的三阿哥,胤禩也不知道,他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毕竟,在听了虚明隐隐有所指的话后,或多或少的,他便被其中暗示的可能性牵着鼻子走了。
明丽妖冶的火焰,越窜越高,将整个佛殿都包裹在了怀中。众人切断大殿与其他屋舍的连接,放弃了挽救。有笃信佛门的,甚至跪地垂首,双手合十,默默地祷告。
“糊涂!”只听三阿哥一声暴喝,众人望去,他已甩手给了周全一记响亮的耳光。三阿哥向来克谨自持,今日连连大失常态,着实诡异。三阿哥明知行为不妥,但精神才受重创,实在控制不住波澜激荡的情绪,一受打击,动不动便暴跳如雷。他心中愤恨怨毒已极,抬眼,将每一束投向自己的目光都堵截斩杀回去。
八阿哥见到他寒意逼人的眼光,不禁心中打了个突。胤禩镇定地慢慢移开了视线,肚里犹在暗暗地打鼓,他与虚明在城中的对话,被三哥听去了多少?
然而,三阿哥此刻满腔愤懑,却是为了周全一时的没心没肺,竟然将自己请了道士作法之事当众和盘托出。
找了一个江湖术士放在家里,谁有空刨根究底地问一声,为的什么缘故?大家只会往一个方向去想——占卜问命。堂堂一个皇子,天生富贵,还要问的什么命?这么一来,除非是傻子,不然谁会不清楚他存了个什么心思。凭白惹来一身臊,当真是飞来横祸!
与此事相比,就算他与暖玉的丑事被公之于众,也简直不值一提。
大阿哥与太子不和,这早已不是秘密。刚一出生,围绕着储位的立嫡立长之争,两人便身不由己地被推上了对立的舞台。之后,经过明珠与索额图权斗的推波助澜,两人的矛盾便成了不可调和的死局。随着太子党与长子党愈来愈势成水火,波及朝堂之上,几乎人人被卷入了选边站队的大潮中。一开始,三阿哥选择了独善其身,架高姿态,与清流文人为伍。这在两党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是毫无问题的。然而,在康熙精心维持的平衡打破之后,一切便由不得他作主了。
康熙二十七年,明珠因卖官鬻爵触碰了康熙的底线而被罢相,明珠党就此作鸟兽散,朝廷一时间成了索额图的天下。太子没了掣肘,渐渐暴露出了性格中骄奢淫逸的一面,暖玉之事,正是其中的一个缩影,同时亦将三阿哥推向了风头浪尖,所谓的置身事外,隔岸观火,便成了痴心妄想。
庆幸,康熙三十五年,大阿哥随康熙出征噶尔丹,很争气地立下大功,作为监国留在京城的太子,相形之下,便显得灰不溜秋了。从此,长子党的气焰再度高涨,加上康熙逐步压制,索党声势大不如前,太子自然而然生出了危机意识,为了不多树敌,在四公主远嫁喀尔喀蒙古之后,便主动向三阿哥示好求和。权衡之下,三阿哥假意放开了心中芥蒂,与太子亲厚起来。毕竟,太子是钦定的储君,臣服于皇太子,不失为一种忠于皇权的表态。于是包括康熙在内,人人都以为,三阿哥选择了偏向太子,而疏远大阿哥。而他在两派之间时不时走钢丝的危险动作,就只有当事人太子爷才清楚了。
这半个月,三阿哥虽然被毒香迷了心窍,脑袋却不糊涂。请道士捉鬼之事,他不怕被老八知道,一则他从未真正将老八放进眼里,二则胤禩无权无势,从不搬弄是非,知道了也对自己毫无威胁。但纳什是什么人?索额图的心腹,太子的左右手。而太子党何曾真把他看作了自己人?三阿哥甚至绝望地想,或许明天一早,纳什的报章便已送至千里之外的御案上了。
在两派夹缝中生存已属不易,倘若不幸言中,眼瞅着将要成为众矢之的,此刻,他真是杀了周全的心都有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夜之间,某皇子被神棍掳去狠敲了一顿的故事,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皇城百姓又多了一条新鲜出炉的谈资。
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八阿哥有力的佐证之下,或许人们一时大意,会被甚嚣尘上的传闻蒙蔽住,不去深挖其它有的没的,那么他这面子也丢得值得了。这回,三阿哥才真是该赶紧的求神拜佛烧高香了。
总之,在脑袋上的头发长齐全之前,他铁定没胆上街接受众人的目光洗礼的。
两天后,圣旨终于送至了八贝勒府上,胤禩已率阖府家人出迎。
圣旨里,康熙少见的大赞特赞了八阿哥一番,诸如行事公允,不偏听偏信,有大将之风之类的。而三阿哥此次主理京师事务,却屡屡失当,惹来上下一片怨声载道,深负朕望。即日起便由胤禩接替三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