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座宅子,前门府第深广,鳞次栉比,轩昂壮丽,后府花园灵巧,曲廊飞檐,风流别致,一看便知是王侯巨户之家。
夏飞虹犹自默默暗叹,却惊异地发现,虚明领着她在其中左出右进,宛然回到自己家中一般,不仅熟门熟路,就连侍卫巡逻的路径班次都谙熟于心,如入无人之境。
正自分神沉吟,虚明突然把她拉进暗处,刚掩藏好,便见一个太监提盏灯笼,引着一个垂发披肩的白衣女子出了一道院门,从面前走了过去。虚明使个眼色,当先掠过高墙,夏飞虹急忙跟了进去,心惊胆战地落地一瞧,果然无人把守。夏飞虹才松口气,却见虚明一声招呼都未打,立刻跳窗入屋,掌风扑灭烛火,夏飞虹匆匆翻过窗时,虚明已把剑搁在了屋中一人的脖子上,她这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且没发出一丝儿多余的动静。
黑漆漆中,只听那人喝问道:“什么人?”语气不见分毫慌乱,夏飞虹一耳便听出了是那日几乎命丧己手的八阿哥。
“小点声,别吓着我的朋友。”虚明道,“此刻我的手只消微微一抖,你便再也说不出话了。”屋子里骤然间鸦雀无声,夏飞虹还在发呆,虚明催促道:“检查门窗。”夏飞虹这才醒觉,立刻依言而行,掩紧窗户,插好门闩,一转身却被地上不知名的物什绊个正着。虚明“嘘”地示警,握剑的手又加了几分力。夏飞虹赶忙捂住口鼻,一动不敢动。
只听喀喀喀三下叩门声,却是马起云的口音响了起来:“瑶环已送回屋了,奴才来伺候烛火。”八阿哥则沉稳答道:“我乏了,你下去罢。”马起云应了声,掩上院门出去了。
夏飞虹绷紧的身子终于缓了缓,确定安全无碍,便爬起来去点灯,豆大的烛光渐渐亮起,她突然一声轻呼,又吹灭了灯火。虚明一头莫名,问道:“怎么了?”夏飞虹含糊不清的嘟囔着,虚明哪里听得明白,不禁有些恼火,再三追问,夏飞虹方羞答答地道:“是他,他没穿衣服……”虚明一怔,一股无法抑制的笑意涌上来,只得竭力忍着,冷冷对八阿哥道:“自己穿好。”八阿哥还是不疾不徐道:“你的剑指着,怎么穿?”“也罢。”虚明轻轻一笑,移开剑锋,背过身道,“八贝勒也是熟人了,知道我们这些江湖草莽的手段。”
此处似是府主人的惯常起居处,黑暗中也看不出什么摆设。八阿哥扣好衣衫,正欲下床站起,早听得动静的虚明已一剑指来,八阿哥复又坐下,笑道:“我早有言在先,我府中的大门,随时为万先生而开,何必深夜不告而访,刀剑相加?”
他虽说得好听,虚明却毫不放松,亦笑道:“今日冒昧造访,确有一件极难之事相求,只恐八贝勒事到临头才悔口,反为不美。”
夏飞虹擦亮火折,刚要张口插嘴,虚明却一掌扇灭火光,拉着她跳上床,扯下床帏,揪住八阿哥以剑相胁道:“小心说话。”一语方毕,院门洞开,脚步声杂乱地直向寝室门口而来,这一回来的显然不止一人。
又是马起云先敲门叫道:“贝勒爷,统领大人追捕通缉要犯,怀疑犯人逃进了府内,为免冲撞到贝勒爷,想领兵入府排查一遍,您看……”八阿哥道:“想搜便搜吧。我睡了,你替我陪同排查就好。”马起云答应了。却听另一个粗犷的声音问道:“打扰八爷休息,奴才真是死罪。不知八爷这儿可曾遇上什么不妥?”八阿哥道:“我都说睡了,我哪能知道。”那步兵统领碰了个钉子,只得讪讪闭了口。马起云“咦”了声,八阿哥的贴身侍卫乌尔江已叫了出来:“贝勒爷似乎有些不妥。”
这会儿再堵口已然迟了,虚明将剑一偏,八阿哥只觉颈间一凉,已然被划了道口子。
只听那步兵统领道:“屋里只有八爷一人么?”马起云道:“还有两个守夜的奴婢。”说着便不住口唤起了那两个奴婢的名字,可惜叫了十几声都无人回应。过了片刻,才传出八阿哥的声音:“你们去吧,我不方便起身……我睡了……”话至一半,便戛然而止。
原来是虚明见胁迫无用,便干脆封了他的口,却不再妄动兵刃。她心念如电,忽然灵机一动,手肘一挤夏飞虹,让她随机应变,谁知夏飞虹毫无反应,完全领会不了她的意思。耳听得门外窃窃不休,虚明心下一狠,便故意低沉下嗓子,不耐烦地高声喝道:“有完没完,扰人清梦!”
外面刷地一静,许久无声无息,再细细分辨之,却是不知何时,一应人都退了个干干净净。
八阿哥霍然转过脸,直直望着掩盖在黑暗中的一张面孔。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想吐脏字的瞬间,忍得肋骨间都在吱吱作响,若有亮光,或许能发现,满腔愠气已转化为面有菜色了。
虚明亲手点亮烛火,得意道:“这下好了,闹再大的动静,也不会有人打扰。”昏黄的亮光渐渐充盈了整个屋子,八阿哥静静地坐着,游目四顾,将神情倨傲的夏飞虹,风尘仆仆的虚明,和横躺在地的两个奴婢,一一收入眼底。尤其虚明,即使是无声而笑,却明白写着放肆二字,仿佛在说:“你做初一,别怪我做十五。”胤禩没好气地又是一阵肝疼。
夏飞虹指着他道:“现下怎么办,押他做人质去救人么?”虚明闻言惊奇地睁大眼,然后摇摇头道:“下下之策。”说着丢去一块帕子,让八阿哥擦拭伤口血迹。脖子上的剑伤很轻很浅,未作处理,已然止了血。
夏飞虹不免毛躁起来,冲胤禩厉声下令道:“要活命,就立即放了所有夏姓族人,否则我让你死得很惨很难看!”
八阿哥只笑了笑,一口回绝道:“对不起,玩忽职守,监守自盗,知法犯法的事,办不到。”
“那我先废了你一条胳膊!”夏飞虹使出小擒拿手,抓着他的左臂直接一扭一转一扯,只听三声喀嚓脆响,腕、肘、肩三道关节便都脱了臼。
八阿哥并不是文弱之辈,但是他既不还手,亦不吭一声,嘴角还一直保持着好看的弧度,微微发笑,并自动送上了另一条胳膊。
夏飞虹最受不得激,一遭挑衅,便怒火中烧,正要再下重手继续施刑,没注意一旁围观的虚明愈发面沉如水。她似乎忘了,最在乎“废”手、“废”脚等词的人,还在身后呢。
“没用的。”虚明忍不住出声道。她上下打量了番八阿哥,用淡得出奇的口气道:“他已经试出我们不敢伤他性命,再威胁恐吓,亦是徒劳。”“什么?”夏飞虹疑惑地问,显然仍未明白八阿哥脖子上那道伤口的含义。胤禩的笑容一滞,忍不住望向虚明。
虚明道:“经过适才一搜,你我已是同坐一条船了,是不是
,八贝勒?”
胤禩笑道:“如果我说,我有九种方法把自己摘干净,你信吗,万先生?”
虚明莞尔道:“信。”她顿了顿,最终还是举手认输,笑着道:“说吧。你到底要什么?”
“你以为呢,万先生?”八阿哥不动声色间,只舌头打个滚,便将局面扭转,倾向了由自己主导,并反将一军。虚明于是若有所思,两眼呈放空状态,似已入定。八阿哥瞥了眼茫然无知的夏飞虹,起身自己接好臂膀,对虚明道:“借一步说话?”
虚明正有此意,不意夏飞虹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见她因极度的不安,而已面无血色。虚明只道了声“放心”,便跟着八阿哥走出屋子。
胤禩对守在院外的马起云道:“呆在这,不许任何人进出。”一番闹腾之后,府中上下皆没了睡意。见到虚明突然出现,四周巡夜的下人虽不敢显露异色,一个个投射来的目光,却也闪闪烁烁得很是古怪。胤禩权当视而不见。
虚明一径暗笑,发觉八阿哥引她来到了书房。领头太监唐兴急忙跑来伺候,上了灯,品貌观色,自动退出远远的。房中陈设如旧,虚明移动视线一件件逡巡过去,上回到此一游的情景,霎时间重新清晰起来,顿时心头一凛。
八阿哥道:“万先生到底是个凡人,为朋友甘愿身犯险地。我欣赏先生为人,不愿也不会欺瞒敷衍。或许先生尚未深知德州案的始末,夏家全族所犯乃是弥天大罪,国法昭昭,休说我无权过问,即便能做得了主,亦不敢袒护罪犯。此刻牵连其中,莫乎危矣,唯先求得自清,方能徐图后计。”他嘴角并无笑意,却叫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不自禁地放松警惕。
虚明听他把自己描摹成“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英雄好汉,不觉好笑,说道:“因此我也不敢难为八贝勒,只盼您能收留夏姑娘几日便足矣。”
八阿哥愣了愣,当即领悟,方才是漫天要价,现下则是就地还钱了,很明显,虚明打头儿起存的便是这个心思。他笑着问道:“这也是夏姑娘的意思?”
虚明道:“我是为她好,早晚她会明白。”说这话时,夏飞虹最后那可怜见的眼神在脑中一闪而过,她忽然有些不忍。
“窝藏包庇逃犯,一经查实,便与犯人同罪。”八阿哥慢慢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虚明悠然道。
八阿哥不置可否,又道:“只恐保得了她一时,保不了她一世。”
虚明笑道:“此事倒也无妨。相信不出十日,法场一刀正刑,夏姑娘的命便算保住了。”
八阿哥奇道:“万先生缘何如此笃定?”
虚明一笑,她自然知道了。康熙自命为仁君明主,便叫这名头拘住了,放不开手脚。此次,他若想趁势将索党一网成擒,或许还会留着夏炎烈,引愿者上钩。但是他既打定主意回护太子,容忍索党张狂气焰,等一一剪除了羽翼,方才动手,那么夏家一百多口便非死不可了。只有等他杀完了一百来人,余下一二漏网之鱼,便不忍再穷追不舍了。
虚明未回答,八阿哥亦笑而不语,只是注视着眼前这位万先生,目光愈见深切灼灼,许久方道:“我是皇子,但面对君上,也只是个臣子。蒙皇阿玛宠信,遣我看守众犯,于情于理,都做不出欺上瞒下之举。”
虚明立时会意,忙道:“八贝勒若能一念之仁,救她逃过此劫,夏姑娘日后必当感念厚恩,粉身以报。”
八阿哥却笑着摇了摇头,道:“经此一难,夏姑娘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