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宫里的女人有很多种,有蠢得要命的,比如暖玉,自然也有聪明得要命的。而女人太聪明了,就会处处自以为是,就会不把男人放在眼里,男人就要遭殃。五福晋就是这样的女人,冷静,清醒,天生一双慧目,仿佛一眼就能把人扒光看透了,让人敬畏之余,更多的却是害怕了,尤其是男人。谁愿意被这样一双眼睛整日盯着?背脊都要阴恻恻的发凉了。
卿云六岁时,也曾在她身上栽过大跟头。那时她还小,尚无可奈何,但却暗暗立志,早晚要将这笔账找补回来。
宜妃忽叹道:“卿云,你可也要多多留神,别总浑浑噩噩地孩子气。之前在太后面前几次提及,该替你和十三阿哥定亲了,太后却总说十三阿哥还小,置之不理。此事怕是还有得头疼……”
卿云闻言,却是微微一笑。若太后属意的,均是五福晋这样的人,那她便恕难伺候了。
这时,外面宫人朗声道:“九阿哥宫门外请安。”宜妃命宣,叹气道:“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卿云起身站到一旁,九阿哥胤禟已走进殿来,磕头问安。
宜妃瞧见他睡眼惺忪、精神不济的样子便来气,皱眉道:“可是何玉柱那起子奴才偷懒?居然让主子这个样子便出门?”她瞥了眼卿云,又道:“瞧瞧你妹妹,穿男装便有个穿男装的样子,活脱脱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一个女娃子都把你给比下去了,羞不羞?”
因今日要去南书房报到,卿云便穿了一身乳白色男式长袍,腰系水色滚金缎带,尽管面目不见,但疏懒中却透着丝优雅,十分赏心悦目。
不用说,九阿哥的脸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卿云赶紧告辞,任身后一双毒目直戳脊梁骨,亦不稍停一瞬。
偌大深广的延禧宫穆然肃立,无边的静默,忽被一阵若断若续的嘤嘤泣声打破,静默更甚。
卿云循声走到僻静处,发现原来是适才受罚的奴婢在偷偷流泪,便走上前问道:“是哪家小花猫在这抹鼻子?”
轻柔而略带顽皮的调侃自身后响起,似曾相识。金铃惊得急转过身,正见一人折腰半俯地探看自己,因逆着光,瞧不清他的面目,却将其脸颈廓线勾勒分明。金铃只觉一时恍惚,欲待睁眼看清其相貌,却是力有不逮,总不能够。满目满眼望来,尽是此人领口帽沿油亮亮的毛,嵌蕴在昏昏晨光中,悠悠晃动,竟似泛着一圈圈的光晕。
卿云见她呆望着不动,不由“哧”地笑出声来,自袖中取出一方丝帕,递过来道:“风沙进了眼可揉不得,若揉红了眼,叫人误以为偷犯宫规,便有理也说不清了。”
金铃瞧着丝帕先是一怔,缓缓醒过神来再听此人言语,这才忆起为何对其嗓音似曾相识。有日在正殿外侍候时,她曾远远望见两位入行省安之礼的皇子背影,随后听见一人朗声高谈阔语,引起欢笑阵阵,当时还自暗暗纳罕,便是此人了。
“谢……谢主子。”金铃喉头哽咽未消,啜嗫着接过帕来,低头擦拭泪痕,也无暇思及此举可有不妥。当她再度抬首望去,却见来人已站直了腰身,转身离去,细影投下,更觉玉树峻拔,高远非常。
“金铃,原来你躲这来了,叫我一番好找!绮雯姑姑,找着了,蹲这跟榆木头大眼瞪小眼呢!”一听见这清脆有如黄莺的嗓音,金铃便知定是巧儿姐无疑,只觉肩头一紧,仰头果见巧儿伸长脖子倒望,满面笑靥如花:“看你这手冻得酱紫酱紫,地上冷得紧,回屋姑姑有话说。”当下不由分说,拉住她便跑回屋去,正见绮雯翘首张望着。
金铃低头将姑姑让进屋,却被绮雯拉着,笑道:“好金铃,快别伤心。喏,这是宜主子特意叫我找出来赏你的琉球贡品,化淤润肤膏。今早的事确实委屈你了,但你要明白,主子也有主子的难处,我们做奴才的,素往受主体恤,此时岂有不多担待之理?”
众所周知,绮雯姑姑是宜主子身边第一人,眼下亲来劝抚一个低等宫女,又是替着主子的名头,这天大的恩惠,想他人盼都盼不来,金铃却只低头不语,思绪早飘至万里之外,反赖巧儿从旁周全。
绮雯吩咐巧儿去打水,柔声道:“洗把脸,梳好头,再换身齐整的衣裳,可不能再气了。想来玉苓格格那边急切间还不至缺你不得,你只管歇着,其他我自会与你打帖妥当。”
巧儿送走姑姑,扮个鬼脸,不忿道:“好说歹说,总是奴才的不是,这便是命!”
金铃一听笑了,道:“真奇了,听说今日挨掌掴的是我才对。”
巧儿不止早入宫,更年长她若几,因此私下说起话来便大胆许多。她递过绞干的巾子,说道:“谁瞧不出来,今儿这事儿,全是玉苓格格自个撩起的。她与九阿哥掷气,自己蠢拙不争气,抡不到半点好处便拿别人撒泼,还真当自己是延禧宫的主子不成?还记得你前儿告我的事么,九阿哥瞧不见她耗三日夜摹的那幅书帖,反一个劲夸你磨墨磨得好,那时她便记恨下你了!我算看出来了,就算今儿不出头,明日后日她总要使坏治你一顿方休。”
“我瞧着,玉苓格格没你说的那么小心眼……”金铃听了似若有理,却仍不敢信。“你来寻我时,可碰着谁没?”
“没,怎么?”见巧儿语露疑顿,金铃忙道:“没什么。”潦草应付过去。巧儿便不再问,只道:“要换件衣裳么?”金铃点头,岂料衣襟半解,就势一抖,竟见一袭雪帕飘落于地,她才错愕初醒,巧儿已捡起了丝帕,就手一瞧,奇呼:“这……不是茵儿姐的绣活么?”
“茵儿姐?”金铃吃惊更甚。
巧儿重又细验一回,斩钉截铁道:“凭这针脚线路,绝对是她!”见金铃懵然依旧,不由笑道:“茵儿姐,冯茵,你入宫才数月,难怪你不知道,她与我同岁包衣选秀进宫,一起入值延禧宫,她被拨去服侍云格格前又是一直同屋,她的绣活我怎么也认错不了。”
金铃豁然道:“原来如此。”却犹转念不及,又问:“那这帕……”忽想起递帕之人轻笑细语“你没见过我,我也没看到你哭”,不觉已住了口。
“不是她的。”巧儿自信道,“雪芙纱非一般凡品,岂是小小宫女用得的。看这陈色,该有好些年头了。而这花色,绿叶,紫红茎,黄色小花,绣的是菱花,这是云格格的。”
金铃越发迷茫,莫名嗫嚅半酸道:“虽然我进宫没多久,却不断听到云格格这、云格格那的各样传言,越听越觉得摸不着头脑……”
巧儿一向性情直爽,此刻话头正中下怀,兴之所至便什么也顾不得了,说道:“人人都晓得安亲王府卿云格格的大名,除了她,又有哪个宗亲格格八岁便能晋封和硕郡主?云格格曾与阿哥们同上书房读书,因男女之防而早早罢了。自从最早几个洋先生走后,也只云格格能助皇上与洋教士互通方便了。如今皇上须臾离她不得,特恩准她可着男装自由出入内外廷,可不比皇子阿哥又强了几分!”巧儿吹嘘得越发神乎其神。
金铃听她一番一番道来,不由自叹自思,又是黯然,又是欣羡,及至“着男装”三字,不觉两眼发黑,方才醒悟。
巧儿或是痴长几岁,怎奈天性实诚,心思不细,哪理会得金铃这番纠结。她还待大发议论,可惜绮雯让人来唤她回去,这才遗憾作罢。
见到巧儿,绮雯问明金铃已然无碍,总算放下心来,叹道:“可怜了金铃这丫头,将来有得受了。”巧儿惊诧不已。绮雯说道:“宜主子只是打赏,叫她忍耐,说明这还只是开头。瞧她迷糊的性子,你既自恃资历,还是善加提点一下方好。”巧儿猛一醒神,惊道:“莫非……宜主子真起了把金铃送给九阿哥的念头?!”
☆、出师(下)
去延禧宫请过安,卿云即往乾清宫南书房点了个卯,因康熙突然想起有几本薄册在南巡路上或需用得着,便打发卿云到三阿哥处去取。卿云只得赶到武英殿,三阿哥一时不得闲,只得又劳烦卿云亲自去尚书房,找他的随从宋太平拿书。
尚书房位于西华门内南熏殿等处,作为皇子阿哥读书之所,舍宇轩峻,门庭骆绎,自成一格,不与别同。
正值巳初时刻,可见各院落内积雪夯实,然已铲出条条羊肠小径,成或田或井状,一派俨然。忽听一串髑髑步声急促,一灰衣小太监匆匆行来,却专拣僻静处走,待自院侧角门奔出,顾不及喘息,便向隐于偏处的卿云回道:“奴才问过了,宋太平不在,下面的更不晓得哪些书了,您还是自个儿进去瞧的好。”
冰天雪地,卿云直摇着把折扇,将帽沿以下都遮住了,一声细语自扇后幽幽传出:“既是如此,没法子,只好冒险一进了。小齐子,前头带路。”说着一连两响喷嚏震动云霄,卿云忙摆手示意无碍,却犹自言自语:“看来不早离了这旮旯,老毛病是永没得好了。这回不知又是谁背地咒我。”小齐子边忍偷笑,边瞅着她在门边疑虑,迟迟不敢举步入内。
真不怪卿云如此害怕,要知道,卿云幼时曾在此读书,因此深知此地之险极矣。
自晓事起,所有皇子阿哥都要整日价起早摸黑地闭门读书,披星戴月不说,除开外习骑射,便是近乎圈禁于此。长此以往,时时挑机寻衅,几成这帮子小爷的唯一之乐,仿若群蜂狂蝶乍见蜜源,无不立时趋之若鹜,惟恐稍落于后。
犹豫再三,卿云心想:“死就死吧。早死早超生。”鼓起勇气,还是跨出了这一步。主仆两人不再多言,先至诚郡王,三阿哥胤祉屋中寻了一遭,空手而回,只好往乐志斋一试运气。乐志斋俗曰内堂,乃皇子阿哥课余歇息之所。时值课中,堂内空无一人,两人于书案高架间徘徊再三,依旧一无所获。
来回折腾仍不可得,卿云不耐之极,“啪”地一合宝扇,信手插于后腰带间,左右无事,转而翻阅案上一叠散纸,只候三阿哥大驾到此。
“小云子,小齐子,两个人在这鬼鬼祟祟做什么呢?莫非是来偷东西的?”朗声发于门外,张扬跋扈,气势汹汹,明打出“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金字招牌,除了十四阿哥胤祯,无作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