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风过,悠悠身上一寒,禁不住打了个激灵。她环着母亲的手臂,走近前道:“阿玛,你们盯着我做什么?我知道了,定是再说我的坏话。”母亲敲了敲她的脑门,众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悠悠笑着突然瞥了眼四阿哥,胤禛会意,与刘正直退到一边,让他们一家人独自话别。他一走开,悠悠脸上的笑容立时隐去,道:“阿玛,你恨吗?”
“恨谁?”明德反问一句,笑得豁达道:“愤怒与仇恨,是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杀敌一千,倒要自损八百,实属无谓。人生在世,不如意十常□,凡事只要尽了全力,无愧于心,结果如何,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可是我不甘心……”悠悠眉宇纠结,远目它处,慢道:“只要康熙在位一日,我便永世不得翻身……”
母亲轻呼一声,捂住了她的嘴巴。明德却微微一哂,轻声道:“悠悠,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如果是你认为值得的事,只管放胆去做,旁人说什么,管他娘的。”悠悠听了不觉展颜一笑,母亲的目光却不住地在父女俩之间游移,忧心忡忡。
天色不早了,等得不耐烦的船家开始迭声地朝天抱怨,慌得悠悠一把攥紧母亲的手,面色微微发白,问道:“姨夫走了,你们也不回来么?”
明德嘴角略略往下一沉,旋即如常道:“他还有多少日子?”
悠悠道:“就这一年半载了。”
明德叹了口气,道:“人死如灯灭,我就遥祝三杯水酒,送他一程。”他连斟满三杯,尽皆洒在地上,然后按了按悠悠的肩,转身登船,母亲亦忍痛含泪跟上。
悠悠颤声道:“我怕……怕就剩我一个人。”父母都走了,福全再没了,她便再无亲人在身边了。
明德夫妇站在船头轻轻挥手,艄公用力一撑竹篙,小舟便沿着河道顺流缓缓而下。悠悠忍不住追着船走,人在岸上,舟在河中,初时还并肩而行,越到后来,即使疾步猛赶,那船仍是渐行渐远,最后河道转了一个大弯,终于消失不见了。悠悠怔怔地望着弯尽头,眼眶中转了许久的泪珠终于簌簌直落,打湿了衣襟,跌在雪地里,开出了一朵朵的冰花来。
悠悠伏地哭了许久,忽然伸过来一双手,将她扶起揽入怀中。悠悠还沉浸在悲伤中,微微抽泣着,却听那人道:“别伤心。”只这一句,悠悠果然立时止了哭声,然而却是被此人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了。她慢慢抬起头,四阿哥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慢道:“早晚有一日,我会亲自迎他回朝。”语声坚定,不容置喙。
悠悠这一追,不知不觉竟追出了里许。那穗儿、常明、刘正直三人随后赶来,见到此情此景,不由互视一望,尴尬地避了开去。
悠悠回到自己屋中,已过人定。穗儿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也不多话,只是默默上灯,熏好暖炉,取了一些吃食端进暖阁,又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今夜无月,然而雪光映在窗棂之上,有如月色一般。悠悠伏在书案上,茫然抬起眼来,却是心乱如麻,头痛欲裂。这种感觉,就好比明明是远在天边的一个庞然巨怪,蓦然间逼至了眼前,猝不及防之下,几乎吓得肝胆俱裂。她不禁苦笑,原以为,这一天不会来得这样快。
她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忽然起身开箱,取出一卷画轴来,铺在案上,凝视,良久良久。不知不觉,便趴在案沿睡着了。
“悠悠,今儿真是快笑死我了,十哥他实在太有意思了!”一个声音迅速穿廊推门而入,顷刻到了面前。
悠悠慢慢睁开眼,便瞧见十四眉开眼笑地奔进暖阁,穗儿替他摘了风兜大氅,捧至廊下掸雪。十四叫道:“怎么趴在这睡了?当心冻着。”他搬了把椅子坐在悠悠身侧,搓着手,兴致极高道:“我跟你说,今天十哥和他媳妇实在太好玩了。”悠悠看他十根手指冻成酱紫色,便将手炉推给了他。
十四接住了,笑着继续道:“皇阿玛要给十哥指婚,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他媳妇那儿,立马拉了一帮姐妹,就跑到上书房来闹……”他忽然住了口,伸手握了握悠悠的手,轻呼道:“这么冰?”然后不由分说,就把悠悠两只手按在手炉边缘,他的手掌却盖在悠悠的手背之上,一起取暖捂手。悠悠拗不过,笑着摇了摇头。十四则接着道:“宝珠就领人堵在书房的大堂门口,不许宣旨的人进去,窘得十哥躲在了自己书房里,像只缩头乌龟一样,一下午都不敢探头出去半步。你说好笑不好笑?”他自己又哈哈笑了起来。
“宝珠这样放肆,你皇阿玛能饶得了她?”悠悠问。
“说来也奇怪。”十四回忆道,“皇阿玛只是把宣旨太监召了回去,便当没事发生了。”
悠悠唇际似绽开一抹笑意,却不再接口了。
“这事儿到后来也没什么意思。”十四脸上的笑容亦渐渐淡了,极力搜肠刮肚,道,“我再说一件更有趣的事给你听。”
悠悠明白他在变着法儿的逗自己开心,不禁微微一笑,道:“不必了。我没事儿,只是累了一天,有些困了。”
“那还不早点睡?”十四拉她起身,便要向里间寝室去,不经意一低头,目光便落在了自悠悠袖下乍然露出的那幅画轴上,顿时僵在当地,纹丝不动。
忽然间耳朵便如屏了气一般,悠悠竟有些惶惑,摸不准他是否在说话。隔了片刻,才终于听见十四干巴巴的声音说道:“这是谁的画?怎么没有落款。”悠悠反问:“你果真看不出?”十四直视她的眼睛,道:“我不爱乱猜,只想听你讲。”悠悠移开目光,生硬道:“这画我也是偶然得来,并不知何人所作。”十四道:“画中人不是你?”悠悠又扫了眼画中少女手中所执的墨菊,答道:“似是而非。我嫌秋菊凄寒悲苦,又怎会与之为伍?”
十四兀地哈哈大笑两声,道:“那就撇开画不提,这题字又如何?”他轻声念了一遍:“孰是芳质,在幽愈馨。”念完叹了再叹,冷笑道:“好俊的一手行书,遒劲有力,而又余韵不尽,这几个字,便是烧了化成灰我都认得。”
“既然明知,何必故问?”悠悠道,“什么都不必说了。”她转身出房,走过十四身边却突然被他反手握住手腕,眼中冒着森冷寒气,质问道:“你今天定是见了什么人?这会儿子翻出这些劳什子来?”
悠悠一哼,道:“我见过你四哥,满意了么?”被她话语一冲,自己满腔的真挚热忱不但直接抹杀了,更当成驴肝肺一般徒惹嫌弃,想到这,十四气极了反笑道:“你这样说话,是为了凸显自己的坦荡无私?”悠悠执意把头扭在一边,不去看他,也不回答。
“很好。”十四又道,“无论如何,只要你能做到坦诚相对,其它什么事都好说。”
悠悠恼火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表情一变,笑容满面地问道:“男人是不是都是这么的无耻?”十四显然无法领会。悠悠讥讽道:“你的十哥嫂俩够坦诚相对了罢?你不大加赞美,反而极尽挖苦嘲笑之能事,自然是暗示我,将来到了你那一日,千万别有样学样,做出可笑的举动来,驳了你十四爷的面子。”
“到了那一日,我巴不得你去闹。”十四颇为向往道,然而眉毛一扬,笑得略显隐晦地问,“可是,你
会吗?”
悠悠只轻轻一挣,十四便松开了手。她抚着微微酸痛的手腕,头也不回道:“明早我去裕王府住几日,大家清静。”
“什么才叫做坦荡无私。”十四犹追着喊道,“我会让你知道的。”
☆、三张画
悠悠突然回来小住,福全虽然不多过问,却也心中有数。一日晚膳,穗儿将预备好的鸡丝面摆在了她面前,悠悠微微一怔,转念一想,不禁笑道:“今天三月初二,明儿才是我的生辰,怎地提早把长寿面摆上了桌?”福全淡淡道:“我已嘱咐了保泰,明天一早就送你回去。”悠悠动筷尝了几口面食,默不作声。
福全精神依然不济,话多讲一句便是一脑门的虚汗,他太息一声,道:“嫁了人,便不再是随心所欲的姑娘家了,任性也该有个限度。你一遇上难事,便总想着往别处躲,终非长久之计。”悠悠道:“有些人,有些事,费多少唇舌也是说不通的。无谓啰嗦。”福全眉间深锁,只道:“这话与我说说也就罢了,回去之后切莫再提。”
过了片刻,悠悠忽问道:“今天胤祯来找过您?”福全一口否认。悠悠道:“不为他做说客,那您是认为,这回是我错了?”福全神情一肃,渐渐声色俱厉道:“你们俩之间的事,只有你们自己最清楚,旁人当然无从评断。但是所有长辈,包括你父母,我们从未要求你如汉人女子一般,三从四德,规行矩步。且不谈皇室规矩大过天,即便是平民人家,出嫁女子对丈夫,对公公婆婆最基本的尊敬,你有做到吗?”
悠悠轻咬下唇,道:“敬人者,人恒敬之。”话说到这份上,她自然没了胃口,放下筷子,又道:“您放心,我不再逃了。明天我就回去。”
次日,悠悠一早拜别了福全,便由裕王世子保泰一路护送至舒府。冷清了几个月,门可罗雀的舒府门庭,一夜之间大变了样,门前停驻的车马排成了一条长龙,华盖云集,延伸至街角,不见尽头。眼见正门大开,许多华冠锦服之人进出其间,保泰便不进门,道了声安,呼众而去。
府中人往人来,悠悠竟是一个也不识得,但见个个高冠博带,打扮皆似文人墨客,兴致盎然,像是来赴什么风雅集会。悠悠扶着穗儿的手,才过了垂花门,正遇上匆匆赶到的八阿哥胤禩,身后跟着一群饱学儒士,胤禩奇道:“今儿专为你而设的宴集,你这主角怎么才从外边回来?”
“我?”悠悠错愕不已,呵呵干笑道,“问得好。你可问住我了。”
“八哥,你来了。”声先到了好一会儿,才见十四阿哥胤祯神完气足地迎了出来。他看了眼悠悠,笑了笑,又假装怪罪八阿哥,道:“为了悠悠这第一个生辰,我精心准备许久的惊喜,不等我自己说,你怎么先露了底?”
众人闻言大笑,八阿哥亦忍俊不禁,让道:“原是我多嘴,十四爷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