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心下恍然,只是明德不在,而她所能想到吏部主事的人,只有四阿哥一个,可惜这种时候……邬思道见她一脸忧虑,踌躇之色,便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去吏部门前排个号再谈其它。”悠悠急道:“先不忙。”说着命人奉了茶,又取来笔墨写了封名帖,晾干墨迹后交到邬思道手中,刚好过了一盏茶的工夫。
悠悠叫来常明,吩咐道:“你拿着这块出入宫禁的令牌,陪李四哥去吏部走一趟。若不让进,便说是从宫里派出给四爷传个话,相信无人再敢拦阻。”邬思道望着她,道:“这样做,会不会给你惹上麻烦?”悠悠笑道:“些许小事,料不至于。”这令牌是她搬出宫外,德妃因思念爱子而赐予十四的,只得这一块,方便他随时入宫团聚。常明接过宫牌,问道:“我们拿走了,那您待会怎么入宫呢?”悠悠淡淡道:“你陪完李四哥,再骑快马将牌子送到宫门口,我就在那等着。左右是迟了,也不在乎这一会儿。”
交代妥帖,悠悠亲自送邬思道出了府门外,重逢之喜尚未话尽,眼前又要分离,临别依依,总是不舍。两骑绝尘去得远了,仍能听见悠悠的声音在身后叫道:“办完事了,无论好歹,都记得回来聚一聚!”
常明在马上笑道:“瞧格格紧张的,好似咱俩是一去不回头了。”邬思道笑了笑,不觉有些恍然。
来到吏部衙门,果然依了悠悠之言,邬思道方才得以入内,且是由四贝勒胤禛亲自接见。常明完成使命,出门上马,一回首瞄见街角的几个人,来的路上便在探头探脑,此刻更是鬼鬼祟祟地偷觑着这边。但他着急送令牌给悠悠,就没放在心上。
又是一年吏治绩考时节,事关未来一年的宦途升迁,没有一个官员敢轻慢之。穿过层层公堂官舍,所经行处,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红顶子,却连一丝高亢人声都听不到。
在前门小吏引导下,邬思道一跨进四阿哥日常办公的值房,便见他坐在案后,右手扶额,身子微微前倾,目不转睛地盯着摊在桌面的名帖,愣愣出神。邬思道不由暗觉奇怪,他适才一路马蹄疾飞,心急如焚,竟没顾得上瞧一眼帖子的内容。
四阿哥屏退闲杂,问道:“你是邬思道?”邬思道点了点头。四阿哥不置一词,只是神色如常地合起帖子,放进袖里,道:“所为何来,但讲无妨。”尽管他的口气不冷不热,略显漠然,但邬思道奔波千里,终于盼着这么一个机会,便也顾不得其它,将前因后果一古脑儿都倒了出来。
四阿哥如数听完,表情也没多出一个,只是起身道:“稍候片刻。”便出门走了。邬思道被不尴不尬地晾在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期间不时有官吏来来往往,却都阴着脸,额头写着生人勿近四字,把他当成了空气。饶是邬思道这样素来冷静沉着的人,亦等得心烦意乱起来。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四阿哥才姗姗归来,回复他道:“你所言不差,吏部也找不到莫丘的记录与履历。一般官员病故辞世,即使他已然罢官或致休,地方也会上报吏部。但是,至今未有任何莫丘的讣文陈情。”
邬思道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只是镇定道:“莫丘家中亲缘已绝,是我和几个朋友亲手为其入殓,送了他最后一程。”四阿哥不禁微微一哂,似是在说,他并没有怀疑,也不含反诘问难之意。邬思道心中稍安。四阿哥却淡淡道:“吏部虽然不见了莫丘的卷宗,但是却有一份御笔批复的官员名讳更替表的记档,因过继给外族一个无后亲长,莫丘已自请改了名讳。”
“这,这怎么可能……”邬思道彻底惊呆了,喃喃自语道,“过继这么大件事,莫丘生前,从不曾提过……”来之前,他已设想过千千万万种可能,唯独没有这一种。邬思道心念一动,促声问道:“他改了什么名?”
四阿哥静静望了他一眼,答道:“秦道然。”
邬思道脱口便道:“哪个秦道然?”他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四阿哥倒是颇为意外。只见邬思道足下一跌,退后几步,缓缓坐倒在一条长凳上,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轻声问道:“那莫丘寒窗苦读得来的功名禄位,不费吹灰之力,便都归秦道然所有了?”四阿哥不置可否。邬思道心中不平,又是气愤,又是难受,却只能恨恨骂道:“好毒辣的手段,好阴险的小人!贼子!强盗!”一通发泄尽了,他自然而然陷入了深思。
秦道然,当年同入京师的孙三礼,他又岂会不知?此人貌不惊人,一介寒生,却通晓人事经济之道,是五人中最懂礼数,知进退的一个。行此偷梁换柱之计,须得朝中有人,篡改履历记录,地方会意,压着死讯不报,如此上下串谋,方得成功。且不论秦道然有没有这个能耐,首先要动皇上身边的人,便借他一万个胆也不敢了。看悠悠遣散家人时的光景,秦道然似已被裕王爷收归麾下,引荐给八阿哥只是早晚的事。
邬思道迟疑道:“这事儿,还查得下去吗……”“查!怎么不能查?”四阿哥斩钉截铁道。邬思道神色一振,可毕竟是共事多年的兄弟,内情一旦揭发出来,往日情分自然尽毁,秦道然又岂能善终?一念至此,他便忧心忡忡,更加难以决断了。
四阿哥道:“此事,却也真有一个难处。莫丘改名,是他亲笔奏陈,皇上御旨恩准的。若要查明真相,怕是不得不惊动万岁爷了。”邬思道心中优柔,委决不下,于是目光闪烁道:“笔迹可以模仿,但让万岁亲口承认下错旨意,矫枉归正,怕是难上加难。”四阿哥见他流露畏难之色,不悦道:“你若有心为友人平复冤屈,我即刻就带你去面见圣上,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邬思道再想到,莫丘死得已是凄凉,不但不能入土为安,却连该有的名分都为人所夺,就这么不明不白离开人世,天理何在?他愈思愈觉得义愤填膺,难以自已,直如自己受了天大的冤屈一般,慨然答应前去面圣。
走出吏部衙门,邬思道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发现之前那几条尾巴竟都不见了,心中反倒不安起来。四阿哥催促着,打马同往南海瀛台去了。
果不其然,那几条尾巴早已接着了衙内传出的消息,一路飞传回了九阿哥府后花园里的主子耳中。游廊上挂了鹦鹉、画眉等鸟雀,九阿哥胤禟正与来客一齐赏玩逗弄,听下人附耳一番密语,冷冷一哼,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找了四哥撑腰,就敢去皇阿玛面前告御状?真是活见鬼,怎么不见别人这么古道热肠?”
身后一人也是鼻端重重一哼,讽笑道:“我这个大舅子,向来爱扮白面青天。世上,就他一个正人君子!”却是五额驸舜安颜。
“多亏曹颀来报讯得及时,否则背地里被人下了一刀子,流干血都不知道被谁害的。”九阿哥微笑着,拍了拍旁边的一个人。曹颀二十出头,生得倒是眉清目秀,满身风尘,似是远途跋涉,刚刚进门问了声安。他乍然得了声好,立时诚惶诚恐,陪笑道:“临出家门时,大哥就特意嘱咐过了。若不是有八爷、九爷在京里关照,曹家哪有今时今日的便宜。因此只消阿哥一句话,二位爷的事,就是奴才的事。有用到的地方,阖府上下敢不竭诚以报?”
九阿哥忽然微微一笑,反问道:“皇阿玛一直把你们看做自家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们的日子也
会不好过?”曹颀叹道:“九爷有所不知,我们曹家说得好听,是皇上的奴才,但平日看得最多的,还是内务府的眼色。”九阿哥笑道:“还是八哥引见得好。人生在世,无非你关照我,我关照你。我是个生意人,庸俗归庸俗,求的就是个财,不整那些虚架子。大家是同路人,那就有福一起享,有钱一起赚,要是觉得没意思,散就散了。”
曹颀还待说些什么,一直躲于人后的秦道然终于忍耐不住,十分惶恐地站出来,小声提醒道:“九爷,眼看着就要火烧眉毛了,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
九阿哥直如未闻,口中呼哨着逗鸟儿,完全若无其事的模样。秦道然焦躁得,心里像爬了几千几万只蚂蚁,却不敢多一句嘴。
未几,只见陈良足下生风般地快步走来,回禀道:“我已安排了人,在路上尽可能拖住他们。”“好。”九阿哥转过身,问道,“适才为什么不直接绑了完事儿?”陈良道:“邬思道出了舒府,那常明就一直贴身跟着,此人一身蛮力,力大如牛,有他在旁,无处下手。”
九阿哥道:“看你胸有成竹,定是已有主意了。”陈良拱手道:“九爷明鉴。此事既然牵扯到了四阿哥,当务之急,就得先打断了他的步伐,阻止他涉入更深。”九阿哥望着他,忽然笑了。陈良接着道:“我有一策,本待将来以备不时只需,眼下迫在眉睫,却也顾不得了。”九阿哥道:“既有主意,还不速速去办。”陈良走出几步,蓦地回头道:“以策万全,最好还是由五额驸出面。”“去为难我阿玛那便宜外甥?再乐意不过了。”舜安颜二话不说,提脚就跟上。
望着两人背影远去,九阿哥沉下脸,道:“姓邬那小子,绝对留不得!”曹颀忙道:“九爷宽心。此事原是我们兄弟疏忽,让他偷空溜到了京城,险误大事,最后还得由我们兄弟来了结,将功赎罪。”九阿哥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曹颀便吩咐底下人快去快回。
九阿哥斜眼瞧见秦道然呆头呆脑的样子,将嘴一咧,笑得邪里邪气地道:“我忘了,八哥也在瀛台伴驾。唉,看来这事儿是瞒他不过了。”秦道然闻言大惊,面色又苍白了几分。
曹颀倒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只是从陈良出现后,便目光不离其左右,一脸戒备之色。忽然便开口道:“久无音信,这位陈少爷原来是投入了九爷门下。”
九阿哥敛起笑容,问道:“二位同出一地,莫非存有旧怨?”
“旧怨谈不上。”曹颀道,“只是两家于官场之中,常有些龃龉不谐。”
“哦?”九阿哥道,“愿闻其详。”
曹颀叹道:“九爷有所不知,这说起来,还与被皇上罢免的前任江苏巡抚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