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旁人,直接便当假话听了,只有八阿哥毫不意外道:“我相信你。”言下之意,他早料到了。胤禟自然应声怔住,思忖片刻,试探道:“中间莫非出了什么差错?”八阿哥道:“与势均力敌,或是远胜于己的人打交道,没有人会掉以轻心,唯有下面那些唯唯诺诺,吹溜拍马的小人,平日里毫不起眼,不声不响间就是致命一刀。”
九阿哥猛然惊醒,叫道:“曹颀,是曹颀主动请命去捉邬思道将功赎罪。”八阿哥道:“九弟,别怪哥哥我话重。你太不小心了,这种事,怎可随意交托给什么人?”九阿哥皱起眉,只道:“那又如何?我就不信,他们有胆拿到明处大声对质,这事抖出去了,谁也没好处。”八阿哥微微一笑,道:“的确勿需忧心,眼下自然无事。等到日来有用处时,谁敢担保,这个人证会是谁的护身符?”
听他这么说,九阿哥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仿佛劫后余生,犹有余悸,感激道:“我就说自己还太嫩了,凡事没有八哥你看着,肯定要出问题。”八阿哥笑道:“这话我可当不起。只盼往后再上演什么移花接木的好戏,提前打个招呼,免得仓促间拉上马,毫无准备。”九阿哥陪笑道:“我也是刚吃了这种亏,便有样学样,跟那个高人学了点皮毛,倒是好用得很。”
“高人?”八阿哥颇为惊讶。九阿哥却答非所问道:“八哥你常来此会佳人,就不怕我那表妹着恼,大吃飞醋吗?”
纵然胤禟不通音律,却也发现琴音明显变了一个调子,凌乱而使听者心惶惶然。他笑着又道:“算起来,八哥你也有两个月没见卿云了?”八阿哥道:“有这么久了?以前没见时,心中倒是常牵念,现下见过了,也许反而近乡情更怯了。”九阿哥一听,十分热心道:“舅舅、舅母早想见见你了,既然你也有心,那便由我出头,替你们牵牵线,两家人哪天聚一聚罢?”
胤禩如何不明白,那边要见他,谈的就是两人的婚事。不知何时,琴音已杳然而绝,恍惚有那么一瞬即逝的失神,他似笑非笑道:“也好,那就有劳费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半城烟沙
今春的风沙别样大。
九阿哥胤禟奉母命在府内摆下一桌和酒,八阿哥出面请来了未来岳母,卿云格格也拉着父亲如期赴约。往日即便要上门约谈婚事,八阿哥先登哪一边的门,总不妥当,是以一拖再拖至今。今日找一个第三方前头邀约,才谁的面子也驳不了,两全其美。可惜好容易照上面的这一对夫妇,竟都顽固非常,俱是冷颜相向,分坐两侧,泾渭分明。把个八阿哥与卿云格格小两口挤在中间,根本说不上几句话。
好在进入正题,明尚夫妇方始脸色稍缓,有问有答,显得水火不容的双方,唯有在女儿的婚事上,意见难得的一致,这倒是令五郡主分外惊奇。她夫妇二人之所以失和,便是为了卿云的婚事,五郡主自作主张,明尚一怒之下,搬出了安王府。不想时过境迁,明尚已然回心转意,反而是她甚为满意的女婿,态度不冷不淡,有些敷衍。
五郡主一想,多半还是女儿任性胡为,惹出的祸事,便寻个空,把卿云叫到一旁,问道:“卿云,你是不是与八贝勒闹别扭了?”卿云格格闻言大讷,随便扯了个笑容,道:“额娘说到哪里去了。八阿哥出了名的好脾气,怎会与我闹别扭?他自是一直让着卿云的。”
“没有便好。”五郡主缓了缓语气,却仍盯着她不放,又问道:“莫不是,你心里还存着小时候的念头,故意冷落他?”卿云格格脸一红,五郡主见她默不作声,叹了口气,道:“卿云,这可不是你使性子的时候。咱家不同平常人家,你的婚事更是不同别个,皇上指婚,岂是依你小孩脾气而能随意更改的?咱们家能有今日的荣宠,全赖圣荫庇佑,得此恩旨,叩头谢恩惟恐不及,哪里能有半点异意,那可是抗旨不遵的大罪。卿云,额娘不是吓你,这里面的要紧,你可得看得明白。”
这么顶大帽子压下来,卿云格格是欲辩无处辩,只有尴尬地一直笑。
“卿云,”五郡主握住女儿的手,温和一笑,又道,“八贝勒德才兼备,皇子中难得的好性子,把你交给他,额娘和阿玛都很放心。卿云,别胡思乱想了,以后跟胤禩好好过日子,相信他会好好待你,打心眼里看重你,甚至比我和阿玛对你还好。因此,未成婚前,额娘可容不得你使性胡来,知道么?”
她这一棍子带一颗枣的讲完,卿云格格自是忙不迭地连连点头。
上一刻还在语重心长,淳淳善导,下一刻将脸一抹,她忽然脸转阴沉,疾言厉色道:“死丫头,就知道帮着你阿玛来气我,他三年不进家门,你也忘了自己老娘了?都是没良心的东西,亏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早知道生个女儿等于没女儿,当初一生下来就该把你扔进木桶溺死!你们爷儿俩把我气死了,就没人管了,自由开心了,是吧?”
卿云格格只是陪笑,急切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澄清或劝慰。
而另一边,明尚一开口便很直接:“卿云自小就被宠坏了,与旁人相处时,不知轻重,也不懂避讳,八贝勒到底虚长了七岁,不要与她计较的好。”八阿哥见他意有所指,笑道:“哪个人小时候不曾顽皮,大了,也就懂事了。”明尚却道:“这怎么能相同。卿云从小当小子养的,在男孩堆里长大,你当初求取婚约时,她便是这个样子,将来变或不变,你都得一生爱护,始终如一。是也不是?”八阿哥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
明尚微微一笑,道:“前段日子,卿云与十三阿哥的一些不好听的传闻,相信八阿哥也不会放在心上罢。”胤禩只觉心中一寒,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父亲,会这样说自己的女儿?一副事先撇清,生恐他反悔的模样。虽然疑窦忽起,但他还是笑道:“当然。十三弟与卿云自小打闹惯了,自然较旁人要亲厚些。”明尚满意地笑了。
正说话间,卿云格格母女已走了过来,深春时节,清明如镜的水边,这三人绝世容颜与风姿的华彩,足以令满世界的桃红柳绿失尽了颜色,更不用说本就乏味可陈的其他人。
九阿哥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最后。却听五郡主发问道:“谈得差不多了?”八阿哥先道:“舅母容禀。裕王爷一直看护我,视若己出,因此我希望婚期能予配合,等他身子养好,担任大婚时的主婚人,否则我一辈子都不得安乐。”一语既出,听者皆是一怔。待回过味来,五郡主赞赏道:“知恩不忘,真是个好孩子。”
趁着八阿哥在明尚夫妇之间居中调和,卿云格格慢慢拉开一段距离,靠近九阿哥,听他低声道:“忘了我留你是做什么了?”卿云格格急道:“依我如今的身份,他不来找我,我难道能厚着脸皮送上门去?”九阿哥笑道:“看你上次几滴眼泪,便把老十三手到擒来,这一回竟连那些装纯的□都不如了?”两人也不敢多耽搁,九阿哥又道:“迟些去老房子再详谈。”说着在她腰上捏了一把,吓得卿云格格差点惊呼出声,慌忙捂住了嘴,若无其事地走回到母亲身边。
他二人还以为不露痕迹,却不知身边那一池澄明如镜的湖水,早已泄露了秘密。
八阿哥不动声色地从水面收回目光,告别明尚父女,再好生将丈母娘送回了安王府。内务府今日无事,他一时无处可去,便骑马沿街乱走了一阵,最后停在了一扇小门小院前。随从正要进去通报,却被他拦下了。
此刻已是午后,胤禩甚至能想见,若琳小憩时的慵容睡态。他用心听了听,院内始终静谧无声,有这一刻的宁静,便极好了。
自卿云格格回来之后,若琳便愈发古怪,时哭时笑,情绪起伏不定。他本已心怀芥蒂,现下更是越来越怕去见她了。
他又多停留了片刻,直至心绪沉静下来,方才转身离开。
回到热闹非凡的街头,八阿哥信步走进了一家戏院,刚在包间坐定,沏上新茶,便听见台上开锣演出了。巧的是,唱的竟是一出《潘金莲戏叔》。胤禩目不转睛地盯着走台的戏子,一口茶端在手心,放凉了都未动半分。耳听得外面叫好连连,掌声雷动,一出好戏落幕收场,他才将压手杯放回桌上。
这时,马起云推门进来,八阿哥问道:“找到地方了?”马起云点点头,道:“去的人亲眼瞧见九爷与云格格相继走进了一户老宅子,才敢来回报。”八阿哥冷笑一声,起身道:“走。”主仆几人快步出了戏院,八阿哥却忽然停止不前了。
马起云见他神色不明,忍不住问道:“贝勒爷这会儿想去哪儿?”他连唤数声,胤禩方醒觉,微微一哂,道:“你们先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这……”马起云尚沉吟未对,胤禩却已神色如常,眸正神清地望着他,笑道:“日落之前,我会赶回府里。”马起云听他的声调平静如水,听不出一丝涟漪,便放心地领着从人走了。
胤禩背向缓缓而行,仰头望天,说不出的苦闷烦乱,困在胸中无处发泄。无需牵缰绳,他的坐马也始终如影相随。突然间,胤禩一鞭子打在马臀上,力道之猛,活活拉出了一道血痕,马儿吃痛,长嘶一声,转眼间跑没了影。胤禩却将鞭子一丢,跟着向前奔跑。
他跑过街道,跑过人群,一直跑到了一片长满香草的高地,方才力竭而止,尽管跑得气喘吁吁,汗水涟涟,却已舒服多了。
他怔怔地站在当地,看那飞云冉冉蔽天日,看那漫天迷沙遮望眼。明尚说的对,当初争取联姻的是他,现下又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更何况时至今日,这一门婚事于他依然大有助益。胤禩长出了一口气,只见风吹草低,翻出了一层接一层的波浪,连绵不绝,飘逸而广阔。夕阳的回光返照,更是把他的脸染上了一层橙黄暖色。胤禩心潮激荡,只可惜,这一刻的豁然开朗,无人与共。
又过许久,胤禩才转头徒步归家,路过一波横塘前,听见几个孩童朗朗吟诵声:“一川烟草,满城风沙,梅子黄时雨。”
“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