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里火折一闪,灯烛点亮,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答道:“刚睡没多久,伯父有什么事吗?”
谢朗就问她回来以后身体感觉如何,谢连璧言语有礼,一一作答。听声音仍然是体虚气弱的样子。
谢朗停了一会,又道:“那个吴用,午后将他绑送京兆府问罪。这人已将怎样和韩显宗合谋,谋害英国公,以及弃城而逃的经过全都供述了。”
谢连璧淡淡应了一声,也不见得有多欢喜的样子。
谢朗仍然是气愤道:“这个人,真是其心可诛!”
“伯父,这世上没有诛心之罪。”
烛火摇曳,一个女子的窈窕身影渐渐显现,似是谢连璧手持灯火走到窗下。她想起今日山顶上在吴用煽动下众人那种要将她生吞活剥的气势,仍然又是羞耻又是气愤,“法不诛心,他说得本来也没有错。这一番城破,几家完好?几室俱全?别人死得,我死不得吗?
伯父瞧不出来吗,这些寒门匹夫恨我们这些世家大族,平日里享尽富贵,危难时逃之夭夭,因此要我们给他们的亲人陪葬。当日爹爹上城门督战,临走时曾对我说,功成不必在我,玉碎义不独生。世家大族有世家大族的风骨,岂能为我一人,得罪天下人。”
功成不必在我,玉碎义不独生。
不能不说门阀的矜贵就在于此。
树枝在夜风中沙沙作响,萧溶月感觉身边的人止不住浑身颤抖起来,怕被人发觉,连忙伸手去用力握住他的手,白雁声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谢朗便在屋外长叹一口气道:“你能这么想,是极好的。”他顿了一顿,又道:“邕京城里目下不太平,京兆尹说有爆发瘟疫的可能,家里族老商议过后,想举族迁往会稽避一避。王家、崔家也都有这个意思。你这几日收拾一下行装吧。”
屋里的烛火又抖了一抖。谢连璧知道瘟疫一说只是借口,目下的情况,城内民不聊生,群情汹汹,无人安抚,倒是暴民动乱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于是她冷笑道:“这是要彻底卷铺盖滚蛋了吗?好一个乌衣巷在何人住,回首令人忆谢家。”
谢朗有点尴尬,连连咳嗽掩饰。
方才还在说贵族的风骨峭峻,转眼就风流云散,各奔东西。谢连璧心灰意冷道:“伯父,家里总要留一点守门的人吧。我在燕子堂替爹爹守丧,就不一同前往了。”
谢朗开口想劝,却又止住了。他知道这个侄女极有主见,说一不二,当下也只能打定主意,再多留一些下人看守家宅。
于是又寒暄两句,谢朗就走出了院子,家里的仆人又将院门口的大铜锁锁上了。
谢朗在院外驻足望天,轻叹道:“吾弟盛德,不幸早世。岂令此女,零落成泥!”她今年已经二十有二,先守夫丧三年,又守父丧,三年又三年,人生有几个六年?大好年华都伴着青灯古佛流逝了。
这叹声谢连璧听不到,却传到了树上躲着的两人耳朵里。
萧溶月见谢朗和家仆的灯笼都看不见了,又见谢连璧房内的烛火未灭,募地推了白雁声一掌:“还躲着干嘛,有话快说!”
白雁声冷不防被她一掌从树上扇下来,落地时踢到一块石子,惊动了屋里正准备熄火的谢连璧:“谁?!”
白雁声还是第一次翻墙头去会一个女子,顿时手足无措。萧溶月在树上替他干着急。
怕是趁着兵荒马乱专门来打家劫舍的盗贼,谢连璧声音顿时尖厉了起来:“你再不说话,我要叫人来了。”
“等一等,谢小姐……”白雁声情急之下扑通摔了一跤。
以他武功之高,竟然走不好路。萧溶月在半空中默默捶树。
这声音似曾相识,更魂牵梦萦,谢连璧愣了一愣,猛然想起日间那西川的沈君理在她耳边所说的话,顿时不可置信道:“是,是白将军吗?”
白雁声定了定心神:“是我,谢小姐,我听说谢公捐躯,所以赶来祭奠。”
“原来你真没有死!”只听一声呜咽,门扇大响,谢连璧扑向厢房的门户,屋内火光一闪,陡然暗了。应是她激动之下,掉落了灯烛。
白雁声也想进屋见她,但是走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
两人都是心弦一动,一人是谦谦君子,一人是守礼淑女,都意识到半夜三更有违礼教,任是五内如焚,心潮澎湃,却没有人再敢妄动一步。
白雁声在台阶下轻声道:“谢小姐,雁声有负与你,令你受苦了。今夜因为有话对你说,所以才冒昧而来,失礼至此,请你见谅。我说完这几句话立刻离开,不令你清誉受损。”
屋内传来压抑的抽泣声,谢连璧喜极而泣,过了好一会才答道:“你说吧,我听着。”
白雁声先简单解释了这三年自己缘何没有音信,又对谢公的死表示了哀悼的心情,最后道:“小姐当年不明真相,但仍然为我守节,我心里很是感动。今日我既然生还,岂能再辜负小姐。等三年过了,尔我大事,禀明长辈,生死与共,终身不负。”
生死与共,终身不负。这八个字掷地有声。
萧溶月本来在树上津津有味看好戏,听到这里,忽然呆住了。
这八个字传入谢连璧的耳朵里,也令她觉得今日就是死在新亭也算值当了。
白雁声说完这几句话,就想告辞了,却忽然听见黑暗中谢连璧轻轻笑了一声。
“谢天谢地,爹爹当日果然没有看走眼。”
萧溶月腹诽道,谢什么天地,还不如谢我这个萧姑奶奶。
“不过,白将军,请恕小女不能再续前缘了。”
真是晴天霹雳。白雁声大惊失色,结结巴巴道:“谢小姐是另有所爱了吗?”
萧溶月闻言也精神大振,伸长了耳朵。
谢连璧泪落如雨,强抑心潮,假装平静道:“不是。我心系将军一人,此生都不会改变。”
白雁声面上薄红,松了一口气,又皱起眉头,结结巴巴道:“那是为何?”
“三年之后,连璧已二十有五,年貌非宜,色衰爱驰,已非将军良配。将军十年征战,已届而立之年,上无父母,下无妻孥。男子和女子不一样,不需要从一而终,自当以延续后嗣为先,何苦白白等这三年。”其实她心里更想说的是,我爹爹已经过世,我在族内地位尴尬,不能为你助力,你是要干大事的人,我何苦还缠着你。
原来是为这个,白雁声放下心中一块大石,遂快刀斩乱麻道:“娶妻当求贤,容貌并不重要。谢小姐高洁出尘,悲天悯人,我心里好生敬重。从一而终并非只有女子。谢小姐要是一辈子不嫁人,白某也一辈子不娶妻,谢小姐要殉节,白某也义不独生。言尽于此,更深露重,小姐早些歇息吧。”
“你”,谢连璧急叫了一声之后,连忙推开房门,院里夜凉如水,哪还有一个人影。只听见屋顶上一阵细碎的脚步,有人踏着瓦当渐行渐远。不觉又是气苦又是暗喜,怎么有这样霸道的人?
平生中第一次对女子说这样的话。白雁声面红耳热在前面蒙头走了一阵,忽觉有点不对劲。
把小跟班萧溶月丢了。
转身想去找,谁料她就不声不响跟在后面,也是在发呆,不期然撞了个满怀,两人差点从屋梁上摔下去。
白雁声伸臂挡住她,萧溶月扶着他有力的臂膀,眼睛里亮晶晶的,两人太过接近,白雁声看得见她双目瞳仁里印着一双血色的月亮。
他心旌动摇,募地又是一惊,今天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如此把持不住。于是强自收敛心神,自嘲道:“我慌乱也就罢了,你怎么也成呆子了?”
萧溶月突然道:“我在猜谢小姐此时此刻的心情。”
“胡扯,这你也能猜得到?”
“不悔仲子逾我墙。”
她仰望着他,忽然感觉有点儿悲哀。
她在他向别人告白的时候,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终于把大白这两个夫人都搞定了。
他对谢连璧一生只有敬畏,对萧溶月倒是感情复杂些。既有兄长对妹妹的怜爱,也有知己的情谊。
但是,但是,他最最爱的人还是小九~~~~
不要喷我,因为这个时代不是设定成只有男男,并且可以生包子的那种。所以,为了传宗接代,请接受。皇帝要有后。
当然主线是基友情。
☆、第七十二章
两人第二日巡原路返回。
到江边渡口,见船只和旅人都比几日前要多了些,有往来递信的,有逃难归家的,有搜集物资倒卖的。白雁声从路人口中得知,往余杭追击的蜀兵在和朝廷签订停战协议之后,已经从水路退回江陵了。
就在几日前,太上皇刘协又重新复位登基了,年号仍然是靖宁,少帝刘幂立为皇太子,在半路驾崩的刘破虏谥号则是思宗。段晖、傅熙,一人为大丞相,一个为大将军,彻底把持了朝政。邕京新破,残败不堪,刘协惊弓之鸟,不愿摆驾回鸾。扬州则是傅熙地盘,两人更有长久挟持皇帝在余杭自立的势头。
萧溶月一路上听得目瞪口呆,这皇帝可以这样想作就作,不想作就不作吗?简直是儿戏。
一路上百姓都在咒骂皇帝和官军的无能,民怨沸腾,目下正是朝廷威望最低的时候,白雁声心里已有了计较。
两人过了江,行少许地,白、萧二人赫然看见游兵散勇打着徐州的旗号。两人相视一眼,遂循着人马痕迹找到了大营。
副将孙季仁亲来辕门迎接,说了几句话,白雁声看见辕门外有几匹白马,不像是徐州所辖,因问缘故。孙季仁小声道:“谢枫现在在军中,是来借粮的,也不知得了什么风声,还问起了将军的下落。”
大约当日在新亭山顶的话已被有心人传了出去。白雁声略一思索,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先找人将萧溶月安顿下,与孙季仁一起去见谢枫。
两人一同迈入中军大帐,见一人锦袍带剑,外罩银甲,正站在木架前凝视行军地图。等他转过身来,白雁声才看见此人面带凄容,左臂上系一白布条,以示家中有丧。
谢枫大约弱冠年纪,堂堂一表,文雅从容,是谢家年轻一辈中允文允武的少年俊秀。此时他听见脚步声,以为是孙季仁巡视回来了,转身刚要开口,募地看见孙季仁身旁还有一人。此人布袍不饰,仪容清爽,但满身疲倦之色,瞧着年纪不像是徐州将军白雁峰,但又不知是什么来历,能让孙季仁还让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