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侍妾碧鸳夫人整日侍奉在床榻前,这日看见蜀王精神好转,想起太子已许久没来请安,便命人去抱太子过来。
孟子攸躺着床褥间,面色青灰,有气无力摆手道:“病室不吉,别沾了病气。”
碧鸳眼里泪水滚来滚去,道:“王爷大吉大利,一定会转危为安。”
孟子攸嘴角弯了一弯,揶揄道:“人谁不死,你我之间又何必说这些虚的。刀山火海我都下过了,便是死期到了,又有什么好怕。”
碧鸳自认识他以来,始终见惯了他指点江山,逍遥自在的模样,何曾有今日这般萎靡不振,消沉的时候。一时间悲从心来,但又不愿让殿外的人听见,双手捧面,小声抽泣。
孟子攸叹一口气,不知不觉想要伸出右手来抚慰她,胳膊一动,袖子下却滑出一截断肢,他胸腔一震,募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碧鸳大惊失色,立时呼唤殿外的御医。于是屋内屋外人来人往,好一阵忙乱。
孟子攸吐血之后又陷昏迷,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悠悠醒转,一醒来就命尚书令李致远入殿。
李致远一入殿来,见侧立的碧鸳夫人眼色,便知是回光返照,慌忙拜伏与床榻之前。殿里阴风骤起,将宫灯灯火吹摇,灭而复明,如是者三。
孟子攸已能起身,背靠在一床锦褥上面,请他坐在床榻之畔,一贯的云淡风轻,要言不烦:“大夏江河日下,诸般变乱,此去彼往。西川本刘氏臣宰,崇明年间因见五胡肆虐中原,朝廷罔顾,愤而出师四伐。子莺若回来就罢,不回来的话,希遥日后统领百官,辅佐太子,切记当以讨贼兴复为己业。益州襟带山河,若安境自保,沉湎享乐,不过一强藩而已。沈孟薛雷各顾家室,自矜门阀,不足以托。太子孱弱,凡事更望希遥教之!”
李致远泪流满面,涕泣道:“臣下不敢偏安一隅,自当抖擞精神,戮力王事,义无稍减。”他顿了一顿,又轻声道:“王爷不必担忧陛下。听闻陛下在新亭现身之后,旋即赶往襄阳。萧渊藻趁邕京兵乱,自雁门关带兵南下,已与陛下交手。待襄阳事毕,陛下虽在万里之外,一得讯息,也必星夜赶来。愿王爷善保玉体,以副天下之望。”
孟子攸含笑点头,又道:“刘氏王气渐次冰消,一众藩镇各自盘踞。傅熙段晖鱼鳖之徒,不足为惧。众人之中唯独白雁声慕容德不可小觑。希遥定要劝子莺抛弃成见,与虏联手,外结慕容德,内抗白雁声,万不可耽与私情,将霸业拱手让人。”
李致远连连点头,泣不成声。
孟子攸忽然压低声音,道:“沈一舟若能为子莺所用,则罢,不能,请除此人。万事以社稷为先。”
李致远悚然而惊,汗流遍体,默然点头。
孟子攸还要开口讲话,殿外传来口信,道是太子艾来了。不一会儿奶娘抱了三四岁的小太子过来,碧鸳接手,抱到榻前。小孩子身着素色锦衣,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朝孟子攸奶声奶气叫道:“翁翁,抱抱。”
孟子攸不像往常一样接过他,反而笑指李致远道:“这是李令君,日后就是你的翁翁,尔宜敬之!”
李致远顿时手足无措,太子孟艾就上前抱住李致远的脖颈不放,后者托住这小小香软的婴孩,不觉想起多年之前,在益州王府芙蓉阁的水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斑竹林里穿梭,分花拂柳,月射寒江。
回首往事,伤心惨目,他转头去看孟子攸,整个人已经呆住。
那人头靠在锦褥之上,眼望帐顶,纵然气绝,仍然势挟风云,浑身英挺之气不散。
一时间殿内殿外呜咽惨切,历历在耳。
李致远想此人戎马二十余载,北收荆襄,南下江左,士卒精强,无往不利。父子二人均为令主,名臣良将,分相拱卫,一时星空,璀璨满目。
今日将星陨落,西川光明,顿时黯淡了。
再说当日白雁声送走谢枫之后,立刻拔营回彭城。
两万大军说走就走,一时间人马鼎沸,白雁声出大帐之后,一眼就望见辕门的木桩前拴住自己的爱马照夜白,萧溶月正在旁边与照夜白脸贴着脸说悄悄话。照夜白平日脾气暴躁,生人勿近,也不知踢伤过多少养马的人,却在她手底下听话得像绵羊一样。
他问孙季仁,送马的人何在。孙季仁想了一想,扯过一个亲兵,命去找人。
白雁声看萧溶月专注欢喜的表情,想起若非他将照业白送人,她的爱马也许不会死在江里,心里觉得过意不去,让孙季仁帮她挑一匹合适的马代步。
过了一会,那送马的人也跟过来了。那人洗刷干净,换了一身衣衫,果然一表人才,此时已知当日遇到的就是鼎鼎大名的宣威将军白雁声,连忙抱拳行礼。
白雁声从孙季仁口里得知他名叫江希烈,是中州人士,便笑道:“多谢江兄替我送信。我当日许诺信送到有一百两银子谢礼,江兄为何不要,是嫌少了吗?”
江希烈既然一路无风无险,便乐意卖个顺水人情,显示一下自己高风亮节,挺胸傲然道:“当日我技不如人,将军原本可以杀我,却以一命相饶,要我送信到此。信已送到,身外之物义不多取。更何况世面并不平靖,空手带财,惹人注目,路上也不方便。”
白雁声赞赏地点点头,道:“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不乱不盗,可以做好朋友。江兄若是没有去处,可以到徐州来找我,乱世之中最不济也可求个一世安稳。”
江希烈一瞬间有点心动,想了一想,又道:“我还是想回中州老家看一看。若是老母亲无事,家中一切安好,也许会到徐州找将军,尽一点绵薄之力。”他说完这些,也不客套,朝白雁声抱拳告辞,借了军中一匹马做脚力,径直回中州去了。
白雁声说七日回彭城,果然第七日就到了城下。孙叔业、李湘南在城门亲自迎接。孙叔业笑道:“将军此行一鼓荡平江淮之间,江东无后顾之忧也。”
白雁声无奈道:“出兵月余,未建寸功,孙业何必损我。雁峰如何了?”
孙叔业摇着羽扇道:“蜀军与萧渊藻在洛邑附近的阳城打起来了,雁峰此时驻扎在项城,若是许昌可取,我命他就手取下好了。”
白雁声想了想,道:“此事偏劳你了。我回彭城,是有一件大事要办。”
孙叔业本来走在前面,闻言在徐州的褚色城墙下站定,转身凝视他道:“你终于决定了吗,要去见刘破虏了?”
围墙里是一户人家的废宅,大屋崩毁,东厨倾覆,明堂丘墟。墙被藁艾,地生荆棘,野鼠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
三间小披厦未倒,完好的一间做书房,朝向花园,门外一个白发老公公粗布衣裳,靠着门框编草席。
白雁声、孙叔业两人进来看到这一幕,都是鼻酸眼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高公公听见脚步声,迎着午后的烈日,望见庭院里走来两名中年男子。他住在这里有两个多月,鲜少见人,立时便扶着门框站了起来。
白雁声走上前朝他长揖到地:“高公公,你还记得我吗?靖宁二年,在华阳长公主的长春宫里,我曾有幸见过公公一面。”
高公公怎会不记得他的面貌,一望之下,心碎神伤,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屋里却传来一个少年清脆的声音:“高公公,谁来了?”
孙叔业立在廊下,白雁声一撩锦袍,当先而入,朗声道:“臣白雁声保驾来迟,请陛下治罪。”
室内光线昏暗,窗前书案前一个少年郎倏地受惊站起,待看清地上跪着的人时,手里拿的毛笔落在了地上。
毛笔顺着青石砖的地面滚到了白雁声眼前,这支普通的湖笔笔锋都已秃掉,竹身上磨得发亮,它的主人似乎要将国破家亡的一腔忿恨感伤全都通过它倾倒到字纸之上。
“你抬起头来。”说话的声音依然稚嫩。
白雁声抬头望前,这个年约十岁的少年天子面黄肌瘦,体态羸弱,扶着书案的手臂不住战抖,唯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依稀像当年刘解忧膝上的小太子模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多闻数穷,不若守与中。当年在华阳长公主膝上,陛下曾对臣这样说过。”(39章)
刘破虏忽地扑到地上,眼里聚满泪水,望着他道:“皇姑姑对朕说,宣威将军是我朝的忠臣栋梁,殿下要以国士待之,日后不论大事小事,国事家事,都要听宣威将军和太傅的话。”
他说到刘解忧和谢鲲,白雁声心里顿时一阵绞痛,两人相对泪眼,都是无语凝噎。
过了好久,白雁声才柔声问道:“陛下,请恕臣手下之人慢待之罪。他们都没有见过陛下,所以心存疑惑。请问当日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太上皇上说陛下不在了,陛下又为何在这里?”
刘破虏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咬牙切齿道:“当日孟贼大军顺流东下,将到新亭,父皇匆忙退位与我。我说贼兵围城,当速诏四方英雄之士,勒兵来京,尽诛逆贼。段晖、傅熙却说,外檄大臣,临犯京阙,英雄聚会,各怀异心,功必不成,反生祸乱。不如御驾东行,暂时避乱与三吴内地,等到孟贼退后再返京。我不愿走,想要留城共存亡,父皇就命人将我绑上马车。”
白雁声听到这里,也觉匪夷所思到了极点,刘协竟然昏聩致此,不但自己抛弃社稷生民,还绑架储副同行,真是愚蠢又愚蠢!
“我一路上终日哭闹,段晖、傅熙嫌我烦,就怂恿父皇废我立广陵王世子。那天銮驾行到京口,父皇亲自到我马车里来,问我愿不愿再听他的话一次,做一个乖乖的小皇帝。”他说到这里浑身都发起抖来,白雁声知道他一定有过什么惨绝人寰的经历,连忙伸手捏住他手腕上的穴道,以真气输入经脉,助他平缓心绪。
刘破虏抽了一会筋,渐渐止歇,又拾起前话,续道:“我回答父皇,孟贼悬军千里,兵老师疲,以逸待劳,破之必矣。若到余杭,则是将家国社稷拱手让人,皇族众人皆齑粉矣。父皇大为生气,说我刚愎自用,不孝无德,要替天下人废我这个昏君,改立广陵王世子。”
他说到这里,大颗大颗的眼泪又顺着面颊流了下来,边拭泪边道:“我当时吓傻了,也不知如何回答。父皇从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