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一个小村子,村里有一座半塌的土地庙。沈君理一脚踢开破烂的门扇,朝里面喊道:“出来!”
从泥塑木胎的土地公后面钻出来一个青年人,脸上罩着一层灰败之气,五官却殊为秀丽。他振一振衣袖,施施然走到院中,虽然受伤颇重,但还是讲究仪表,不愿低头于人。
“真是谁也没有料到,把这些人耍的团团转的便是贵上。贵上好大的手笔!”
商太微昨日受了白、孟两人齐发的万川归海,震伤气府,中气不足,声音绵软无力。
不错,这大发英雄帖广集天下英豪一事确是孟子莺的手笔。商太微自逃脱萧瑀魔掌之后,孤身一人闯荡江湖,还要逃避追杀,根本无力策划此事。一开始被人冤枉,但他心高气傲不屑于辩解,反而令众人笃定是他。
孟子莺乐得轻松推脱,也就干脆嫁祸给他了。
商太微一被白、孟二人打伤逃走,沈君理就追着他的足迹到了这里。此时微微一笑,道:“商少侠替敝上担了这个名声,不也挺好吗?从此武林之中也有商少侠一席之地了。”
商太微笑容顿收,恶狠狠望他道:“你追了我一夜,不会是来说这些废话的吧?!”
沈君理负手向背,悠悠道:“追杀商少侠的人是北燕萧府的,少侠这样东躲西藏什么时候是个尽头?敝上与鲜卑胡子正好也有些许恩怨没有理清。不如我们联起手来,一致向外,如何?”
商太微愣了一愣,万没想到他是来讲和的。他转念一想,忆起山顶上白雁声、孟子莺两人一个眼神就能同时出手制敌的默契,好得如同一个人,倏地仰天大笑,前俯后仰起来:
“萧瑀你真是笑死人了。这小人另有意中人,如何会将你放在眼里?你再是倒贴也是白搭。
“萧瑀你这个混蛋东西,徒负虚名,真正想要的东西就去抢啊,怎么一到关键之处,就出乖露丑,平常狠毒心肠都到哪里去了。……”
他形若疯癫,叫骂不停。沈君理在旁边一言不发,任他口出污言,心中莫名有一丝同情的意思。
萧溶月当日被暗器所伤,所幸暗器没有喂毒,也不过是流多了血伤了皮肉。到了第二天清晨,萧大小姐又是活蹦乱跳的女汉子一条了。她听说苏皓要找她谈话,一用过早膳就催着白雁声带她去见苏皓。
白雁声带她来到昨日的侧峰,苏皓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了。
老头儿白衣出尘,一派仙风道骨,对面的绝壁上刻着一首七言诗,映着晨辉,每个字都深入石壁,闪闪发光。
白雁声将人带到后就走了。萧溶月此时倒有点怯怯,一步步蹭过去,盯着石壁上的字既惊且奇道:“这真的是用凤鸣剑刻下的?”她已经从白雁声口中得知了苏皓武功深浅,亲眼目睹之后,还是不敢置信,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宝剑。
苏皓摸着胡须,一脸高深莫测,道:“若是你来刻字,需要多少时间?”
萧溶月冥思苦想一阵道:“一柱香的功夫是不够的,不过,我吊在这悬崖上也不能太久,总要顿饭功夫?不对不对!”她终于垂头丧气叹息道:“我大概一辈子都刻不了这样的字,一辈子都练不出这样的武功了。”
苏皓哈哈大笑,笑声不绝,在空谷里回荡。
萧溶月抬头又是孺慕又是嫉妒地望着他。
苏皓止住笑声,抖抖白眉毛,道:“大约有八十年前,我游历到北疆,救了一个十四五岁的鲜卑男孩。他又瘦又小,只身一人在大漠里潜行。我问他要到哪里去,他说有一个部族掠走了他外祖父家的牛羊,他要将被抢去的牛羊全部追回来。我一路跟着他,擒贼先擒王,他半夜潜入对方首领的帐篷,别看他身上没有二两肉,做事却又干净又利索。后来果然如愿以偿,成了部落的首领。”
“是大英雄檀石槐!原来你认识我们萧家的祖先。”萧溶月双目闪闪,脱口而出。
苏皓点点头道:“后来我又去了几次北疆,你们萧家的祖先渐渐兵强马壮,势力越来越大。檀石槐其实并不是你们口耳相传的伟岸男子,他其实身形颇为瘦小,武功走的是巧劲。我曾看见他仗剑在雁门石壁上刻下一首《出塞曲》,用的便是我昨日的手法。你身为妇道人家,体力逊于男子,持强斗狠总要落败。我传你十招快剑剑法,练成之后,在石壁上刻字便是小菜一碟了。”
萧溶月一开始大喜过望,但听到最后才教区区十招,一会儿功夫就学完了,便有些不乐意了。
苏皓知道她心里所想,忍俊不禁,虎着脸道:“这十招里面各有变化,并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一旦对敌,前九招若是不能取胜,最后一招逃之夭夭足可保命了。”
萧溶月还是有些不太相信,不情不愿问道:“我学了这十招,能打过白大哥吗?”
苏皓忍笑道:“一打一个准,叫他丢盔卸甲,满地找牙。”
萧溶月顿时欢呼雀跃道:“快教我,快教我!”
再说白雁声送过萧溶月之后,料想他们切磋武功一时半刻不会有结果,自可以丢开手去。
想到自从上了山还没有正正经经跟孟子莺说过话,便找人问了子莺的住处,寻了过去。
孟子莺却不是和他们住在一块儿,是单独一个山头,大约是苏庄考虑到他身份贵重,所以不与常人搅合在一起。
白雁声过了铁索桥,山中林泉婉丽,草木冬青,佳木灵芝,丛生其上。他沿着一条小石阶上到了峰顶,但见平地上一个四合院落,俯视丛山峻岭,荒烟草树乱流,幽雅之极。
山谷和暖,虽深秋时节,仍然蝶舞花丛,鸟鸣高树。跨过篱笆围墙,只见一人着中衣,在院里石桌石凳上用木盆盛水洗头发。
孟子莺洗着洗着,忽然一个人影站到了身前,一双手从木盆里捞起他的头发,白雁声道:“你坐着,我来帮你洗。”
他便心安理得在旁边石凳上坐下。
白雁声一双大手一边轻揉他的头发,一边从石桌上的皂匣里拿了几片皂角出来,用手指捏碎,放在洗发水里。他用手抄了一点皂角水在孟子莺头顶上,然后就双手循着头顶的穴位,一个一个按摩下来,舒服得孟子莺都快要叫出声来了。
白雁声忍不住打趣道:“从没有见过有皇帝可怜到自己给自己洗头的。这皇帝不做也罢。你那个亲随呢?”
沈君理昨日下山去追商太微了,此时还没有回来。孟子莺就淡淡一笔带过。
白雁声听他似是不愿多说,便也住了口。
过了一会儿,反而是孟子莺忽然问道:“你给别人洗过头?”
白雁声微怔,答道:“没有。我只见过雁蓉给弟弟洗头。”
孟子莺轻声问:“你以后还会给别的人洗头吗?”
白雁声的手顿了一顿,孟子莺屏息一会,才听他低声说:“不会了,我今后只给你一个人洗头,你说好不好?”
孟子莺欣喜不自胜,嘴角不自觉弯了一弯。
用皂角搓了一遍,再用旁边水桶里的清水浣洗几回,用干净的布巾包好头发。
悬崖边有块大石,下临深谷,可坐可卧。清晨露水寒冷,白雁声脱下外衫铺在大石上,两人并排坐在石上,借山风吹干头发。他方才洗头的时候看见孟子莺新长出的黑色发根,因问道:“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他还记得孟子莺曾说小时候练功走火入魔以致头发全白,是他师父雷震足足为他调理经脉三年才复原。倒不知如今是谁在襄助他了。
孟子莺看他一眼,似是明白他心中疑问,道:“不碍事了。我寒江孤影剑已经破九,日后能自己调理经脉了。”
白雁声见他脸上仿若无事,忆起昨日顶上他出手制住商太微,令自己救下萧溶月时的那一招,如风如电,大乖以往,当是武功精进的原因,于是也暂解愁结。
然而再转念一想,不得不问道:“你不觉得商太微的武功来历有些奇怪?”
孟子莺微微一笑,道:“他拿人咽喉的手法与花间派的缠丝蜘蛛手很像,但内劲却不是我们这一路的。我们花间派的武功醇厚,便是根正苗红也要练上个三五十年才能到这样的境界,他才多大年纪?似孟子攸那般人物,世上能有几个?我瞧他内力繁杂,亦正亦邪,也不知杀了多少人,吸了别人的精血真气才有这样的身手。”
白雁声听了眉头紧蹙,当初劝萧瑀放他走,不知是对是错了。
孟子莺心里却想,寒江孤影剑起手式为月射寒江,最后一式是万川归海,天下武功虽有门派之别,说不得最后也是万川归海殊途同归。这当中的诀窍也许只有苏皓看得最清楚。
想来他背地撩拨武林豪杰上山祝寿之事已被此老勘破,不点明大约是看在西川与中州唇齿相依的份上还想留几分薄面。
不过,苏皓对萧溶月、白雁声的兴趣比较大,却是他没有想到的。中州沃野千里,地形险峻,他欲收入囊中,此行想大献殷勤,结果适得其反,颇有点意兴阑珊。
他正患得患失之时,旁边伸过来一双大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白雁声关切问道:“你脸色很白,觉得冷吗?”
孟子莺猛然醒转,反手抱住白雁声,调笑道:“美人在抱,目眩魂消,形骸就死,心复何言?”
他一会儿心事沉沉,一会儿娇柔万状,弄得白雁声措手不及,脸上顿时通红,却也顺势把他抱在怀里。孟子莺把半干不干的头发捋到身前,在他怀里调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雨后轻寒,两人坐在轻尘也飞不到的山巅,看盈盈秋水,淡淡青山,恍然又走回到了临溪的悠悠岁月之中。
“你真要送刘破虏回邕京?”
白雁声颔首道:“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是我的风格。开拓邕京的是他们刘家人。我要什么会自己去取。”
他说这话时已经声朗气清,底气十足。
孟子莺勾起唇角,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胸口划圈,低声道:“让我来猜猜。徐州嘛,位置偏了点,洛邑嘛,又兵荒马乱的。你看中了中州淦水之滨的阳城,是也不是?”
真是难将一人手,掩得天下目!白雁声低头望怀里的人,何况是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让人又爱又怜。
孟子莺倏地被他下大力气紧紧抱住,紧到他能听见白雁声关节咔咔作响的声音,他心里有一丝莫名的害怕,于是拍拍他后背问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白雁声郁郁寡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