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莺沉默不语。他其时和白雁声一摸一样,正感怀陵谷,大有吾家儿郎初长成的感慨。便要开口,帐外忽有人大声道:“陛下,洛邑城上有动静了。”一个带刀的少年将军边说边掀帐走进来,目光直往裴烈身上扫去,两人年纪差不多,但对方有太过明显的敌意,裴烈下意识握紧腰间的宝剑。
来人是骠骑大将军沈君理。孟子莺朝他摆了摆手,示意稍等,对裴烈道:“襄阳不劳费心。我的处境与成国公大人其实也差不多。成国公命你轻骑来袭洛邑,而洛邑之东的虎牢关守军正被雁峰引向许昌,若是许昌失陷,贵主上也同样是两面受敌。”
“这……”裴烈一时语塞。他见孟子莺面沉如水,多年积攒下来的敬畏涌上心头,顿时如坠冰窖。他竟然忘了,这个人是谁。名动天下的蜀帝孟子莺,虽然朝廷并不承认,但他毕竟出自强藩军镇,手握西川的兵马大权,江山社稷最有力的角逐者之一。世易时移,他不再是他们的子莺哥哥了。
“我与成国公大人早先已经约定好了,谁先入洛邑,西京就归谁。你愿意帮我也好,不愿意也好,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听说他们早有约定,裴烈一时难下决断,想到临行前白雁声的叮嘱,遂抱拳道:“陛下,待我回去与众将士商议再定。在此期间,裴烈绝不多事干扰贵军。”
孟子莺点头让他出帐了。沈君理好奇问道:“陛下,这人是谁?从邕京长途奔袭,竟能赶上我们脚步到洛邑,前后只差半日。”孟子莺便道:“他叫裴烈,是海陵公裴秀族中子弟,当年荆州守备副将裴度的遗孤。”沈君理倒吸一口凉气:“裴秀一族大多死在蜀王手里,荆州崇明年间就落入西川。这人与我们有杀父灭族之仇,不背后插刀也就罢了,怎能指望他与我们合攻洛邑?”
孟子莺摇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接走出了帅帐。临溪的故人和那里的莽莽苍山一样,是他心中永远的一方净土。
他举目望去,前方洛邑的城头鳞次蚁聚了不少人马,俱是萧氏旗号。洛邑城内招提栉比,宝塔骈罗。虽在城外,北地的风中传来宝铎锵锵之声,天清气朗,不很肃杀。
萧渊藻久镇洛邑,城内胡汉杂糅,情况复杂。今虽有西川精锐,御驾亲征,也未必能即破此城。只怕鲜卑军队坚守不出,到时襄阳又吃紧,那就难办了。
孟子莺这边厢紧锣密鼓准备攻城,那边厢裴烈也回了己军。他令人传信给白雁声,又与刘松年说了大致的情况。刘松年唏嘘不已:“便是元帝崇明年间五胡乱华,也未曾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从幽徐到长安,从雁门关到长江沿岸,大夏西蜀北燕,算来已有五十万军队投入此战。此战过后,天下格局必然大变。”
到底是大乱过后有大治,还是天不厌乱,乱上加乱?两人对视一眼,洛邑的春风吹在脸上,带着血腥硝烟的气味,火辣辣的痛,令这两人与生俱来的武人血液沸沸扬扬了起来。
再说洛邑城内,留守的是萧渊藻麾下一名宗族子弟,名叫萧勃,人到中年最是沉稳冷静。今日西川和夏朝两路军到,分了军势,他不敢轻举妄动。有部下要出城搦战,他便一口回绝,道:“敌人新到锐气正盛,未可轻战。且观其动静,然后再说吧。”
他其实已打定主意做缩头乌龟,只等襄阳传来佳音,城下之围便不攻自解。所以从午后一直到晚间,城外鼓声大举,喊声大振,他都毫不在意,一门心思在府衙里打双陆。直到快傍晚时,有小兵跌跌撞撞鬼哭狼嚎来报:“萧副将不听劝阻,出城迎战,被一剑刺与马下,敌人已挺马直冲城下了。”
萧勃大惊失色,倏地站起,带倒了棋盘,气得浑身打颤道:“谁开城门让他出城去的?”想了想他这个爱子一向心高气傲,自作主张惯了的,若有瓜蔓迁怒属下,恐怕军心不稳。又改口问道:“对方是谁?打了多久,战况如何?”他对儿子是了解的,虽有勇无谋,但武功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一等一的好。
那小兵揣度他的脸色,唯唯诺诺道:“听说只一个回合,萧副将就被挑落马下……”
萧勃脸色灰败,他年已四旬,膝下只有这一个爱子。于是强抑心潮,立时披盔带甲,匹马往城楼上来。到了城墙上,已是薄暮时分,只见城下黑压压一片,人数倒不见得多,但首尾相接,是《武经总要》里的常山蛇阵。
领头一人一骑,带紫金冠,身披西川素锦百花袍,腰挂宝剑,手握银鞭。明明是孟春时节,萧勃一眼望去,遍体生凉,只有七个字可以形容:射雕风急雪花寒。他身边早有人指出:“萧副将就是死于此人鞭下。”
萧勃尚未来得及开口,另有守城统领纷纷叫嚷道:“将军请下令让我等出城一战,誓要为小将军报仇雪恨!”他遂将大眼一瞪,厉声呵斥道:“萧副将不听军令,死不足惜!柱国大将军南下时曾吩咐我严守洛邑。孤客穷军,长驱而来,只可深沟高垒以避其锋。再有不听命令出城邀战者,立斩无赦!”
他这一番疾言厉色镇住了城楼上的众将士,不少人目眶通红,咬牙切齿。有一名汉人将领走上前来,道:“大将军,这人是西川孟子莺,御驾亲征,想必不是好打发的。来而不往非礼也,将军何妨和他一会,探探虚实。”此人姓陈名武字子烈,是洛邑土著名门之后,萧勃素来器重。鲜卑在洛邑多年能站稳脚跟,和知人善用有很大关系。
萧勃重叹一声,道:“子烈,不必谈了,来日必有一场恶战。”他说完就走下女墙,连收殓凭吊爱子的话也不提,匆匆去巡防布置了。
孟子莺冷睨城上动静,见对方并无战意,又见天色已晚,遂令鸣金收兵,来日再攻城。
再说另一边。大约三日前,白雁峰率五万精兵强攻虎牢关不下,佯败退回许昌。守关的孤独斛小看了雁峰,又贪功冒进,追出关外,被雁峰伏兵切断退路,只得逃往许昌,和攻打许昌的独孤部会合,这样一来,许昌压力骤然加大了。
大战过后,从许昌城头坠下数十名士兵清理门前尸骸。守将虞得胜血染战袍,一支腿跨在城头,俯身查看敌情。他身后有人叫道:“将军快下来,敌兵未退尽,请防流矢伤人!”虞得胜只是嘿嘿冷笑。
到了天明之时,独孤斛又来攻城。先推出一名昨夜许昌城里派出来送信求援的探马,捆在军前。那小兵受不住拷打,大声喊着“独孤大人,英明神武,饶命饶命。”独孤斛和一众胡人瞧着哈哈大笑。
虞得胜冷眼旁观,问身边人道:“这孩子家乡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城上有戍卒揣摩他脸色,哀告道:“此人年方十六,十分激灵,往日从不曾被抓住过。家在许昌城外三十里的老铺,上有六十岁老母,下有三个弟妹。开战之时全家已经避入城内为质了。”虞得胜眼眨也不眨,兜手拿起城墙边安放的铁胎弓,搭箭上弦,扯了个满月,道:“送十斤黄金、锦缎二十匹到他家里去。从今往后他家里免除一切苛捐杂税。”话音刚落,一支带哨的翎羽已激射出去,正中那小兵的喉咙,掐断了他求饶的嗓音。满城楼的戍卒惊得三魂飘荡,七魄飞扬,又是恐惧又是敬服,心中五味杂陈。
独孤斛勃然大怒,抬头指着城上用胡语哇啦啦大骂一通。虞得胜问身边人道:“他骂什么?”那人不敢抬头,低声道:“他骂将军您乌龟养的,还骂您什么落草为寇,屠杀同胞……”
虞得胜眼中厉芒闪动,朝下喊道:“独孤小胡,人才凡鄙,不度德量力,悬军千里,今兵老师疲,破之必也!”
自有通晓两国语言的翻译说给独孤斛听。独孤斛怒发冲冠,利剑一指:“杀,全都杀光!”
借着风势,鲜卑军队在城下大放火箭,冲车、大铲、云梯轮番上阵。城头滚水一桶桶泼下,箭簇乱飞,还是抵挡不住鲜卑人的攻势。守城的戍卒皆知外无继援,背水一战,拼死向前,血染甲胄。
虞得胜砍倒一名胡人,退回墎内喘气,见城上伤亡惨重,缺口渐大,遂吩咐道:“弓箭手呢,再换一拨上来。”左右皆遍身血污,苦笑道:“城上只剩我们这几个活人了,哪还有人来?”虞得胜一手坳断臂上的羽箭,用尖刀连肉带血起出铁制箭簇,一边大喘着粗气,一边道:“许昌不能陷落,独孤斛若攻进来必会屠城。国公大人快到了,撑得一时是一时吧。”
他绑紧臂上伤口,深吸一口气,从城墙上纵身一跳。左右戍卒大惊失色,连忙追去垛口观看。虞得胜施展轻功,从乱军中掠向马上的独孤斛。电光火石间,独孤斛架住他长剑攻势,笑道:“乌龟出壳了!”虞得胜一剑挡开,道:“你会说汉话!”独孤斛追着他身形而去:“你们汉人会的,我们全都会!”
两人近身搏击,从马上打到马下,不分胜负。但百招过后,虞得胜旧伤发作,力难支撑,眼前白光一闪,被挑走了手中长剑。他悲啸一声,正欲引颈就戮,忽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一掌劈开独孤斛,抓住他甲胄,将他往后拖开十余步。他脚下立定,抬头一望,面前之人高大魁梧,白盔白甲,正是成国公白雁声!
不远处万马奔腾,旌旗密布,地动山摇。虞得胜心中一个放松,便顺势跪在了地上。白雁声转身看他一眼,目露激赏之色,道:“阿月,你送虞将军回城里休养。”
虞得胜胳膊忽然被人架开,他偏头瞥了一眼,一个面无表情的夏兵一手抓住他膀子,一手扶在他腰间,乱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带他一步一步朝城门走去。
独孤斛眯眼看白雁声,拱手道:“足下声名,久已仰慕。当日在盛乐,与大将军失之交臂。今日能得一战,死亦何妨。”白雁声微微一哂,道:“好说好说。柱国大将军的名声也足够响亮了。”
萧溶月带虞得胜到城门下,自有城头戍卒放下绳梯。她把虞得胜绑在绳梯上,绳梯上升,她回头欲走,反被他一把抓住道:“胜负已定,回去帮不上忙,你不如也上城头来。”萧溶月知道他是怕自己去帮孤独斛的忙,有害与白雁声,便只得随他上了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