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天就找人打听去。”
白雁声只觉头脑空空一片,一颗心扑扑跳得好像要挣扎出胸膛一样。历朝历代记录帝王臣工言行的是起居注,本来是不公开的,到了夏朝末年,因为种种原因,其中一部分会以公开半公开的形式传递,这叫廷抄。有别于更官方的公文和邸报,廷抄往往只是廷议中只言片语的记录,也不具有权威性,但是它有时起到探察舆情的作用。比如说中枢想行某个政策,但是又怕地方反对,想要试探虚实,往往先放出廷抄,如果反应意料之中,接下来就顺理成章,如果人言可恤,就用更正式的公文和邸报以正视听。到了元帝一朝,北方沦陷,往往日日都有战败的消息,朝臣自觉可耻,所以凡是不利的消息都只发廷抄,不再发正式的邸报了,其实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以致风尘俗吏听到廷抄又来,皆是暗自摇头。
白雁声哑声道:“正月初六到今天已有一二个月了,为何廷抄才到?”
孟子莺道:“正月是太皇太后寿诞,照例休沐,二月开头齐妃诞下皇子,又多休了十日。荆州远隔万里,这消息只有皇上和三公知晓,他们有心隐瞒又如何传递?”
白雁声心想,纵然裴秀走前就预料到了今天,可谓是慷慨赴死,然而朝廷对这样赤胆忠心的老者的生死如此轻慢如此不尊重,令人心寒。裴秀虽身死在叛将手中,然而何尝不因朝廷而心灰意冷。忠臣悍将,或构谋幕帏,或奔竞沙场,稍有不慎,身死主上之手,实在是人生一大悲剧。
他挣扎着要起来,孟子莺连忙阻止他道:“你要什么我去帮你拿。”
白雁声扶住他手臂,喘口气道:“拿件厚点的外袍来,扶我去马厩,我要回永城一趟。”
孟子莺吓了一大跳,连话都说不全了:“你,你脑子烧坏了吗?”
白雁声捂住胸口,面露痛苦之色,子莺与他相识快有一年了,从没有见他如此心神不宁。雁声也知此时自己别说骑马,连走到马厩的力气都没有,只好把梦中的情形说了一遍,末了只听他哀哀道:“我担心雁蓉,我怕她出了什么事,所以托梦来。”
孟子莺本来就不相信怪力乱神之说,心里不以为然,道:“做梦不准的,有时候相反也是有的。关心则乱,你一定是太担心妹子了。我明天就找人去永城接白妹妹,你安心养病好了。”
白雁声连连摇头,他脸上青白不定,高烧之下,额头尽是汗珠,抖声道:“自从去岁在东平收到她两封信后,入秋以来一直再无回音。你不知道,我和雁蓉一胞双生,有时好像冥冥中自有天意,她疼我也疼。我实在放心不下。”
孟子莺默了一默,断然道:“你若不放心其它人去,我明天亲自去永城接他们,你说好不好?”
雁声听他这么一说,也觉自己太不近人情,于是躺下闭口不言了。
孟子莺说是这么说,其实大半是在赌气。他从小命运坎坷,见多了兄弟阋于墙自扫门前雪的,见雁声如此实在不可理喻,又想去见见这大名鼎鼎的白雁蓉,不知是什么样的母夜叉,因此第二天一早连雁声也没有打招呼,只对孙叔业说了一声,要他派人照料,就负气上路了。
从东平到永城,快得要一二十天,慢的可就得一二个月了。子莺这天走了一半的路程,在一个叫清县的地方落脚。这个县城虽然也不大,但是地处通衢之处,十分繁荣。子莺牵了两匹马入城,一路往城里溜达。他走得急,东西却准备得齐全,为了快点到,特意带了两匹马,一路换乘节省马力。找了最大的一家客栈,将马安置妥当,定好房间,在大堂里要了饭菜打尖。
那店里南来北往行脚的人甚多,乱糟糟的人声,只听有人道:“你竟然不知,那裴秀一家十几口的人头都挂在城门上,尸身曝晒在城下,孟贼不许收尸呢。”
又有人问道:“女的也被砍头了吗?”
那人将酒碗往桌上一放,睁大眼睛道:“岂止是女的,连他五六岁的小孙子头也挂着呢。”
便有人哈哈大笑道:“你胡说什么,裴秀就一个独子,叫裴思玄,尚未婚配,哪来的孙子?”
那人脸上微红,道:“许是他族内的孩子也说不定。”
孟子莺一手拿了包子,一手端了牛肉汤,边吃边听。坐在他前面一桌的人刚刚吃完结账走了,店小二将几盘残羹冷炙顺手倒在店外,墙角跟早在那蹲着守候的一群乞丐便蜂拥而上,在地上捡拾抢夺。孟子莺往外面瞥了两眼,见墙角那还站着一个孩子,不过十来岁,不似乞丐那样破烂,身上还算齐整,眼巴巴地望着那群人和地上的东西,眼里馋得狠,却站在那儿不动。
孟子莺觉得他长得讨喜面善,拿了一根筷子远远射出去,点在他身上,见他往这边看,连连朝他招手。孩子虽然不明所以,还是走了过来。孟子莺等他走到面前,拿了桌上一个肉包递给他,那孩子眼中有犹豫之色,两颊泛红,过了一会小声说了句“多谢”接了肉包。子莺指指面前的凳子,说:“你在这里吃完了再走。”他怕他回到那群人中食物会再次被人抢夺。
孩子怕脏衣蹭到他,小心挨着他坐了,低头大口大口吃着肉包。
孟子莺看得有趣,把牛肉汤又放在他跟前,然后继续吃着自己的饭菜。这时听先前那人又道:“说是鲜卑征南大将军萧渊藻听说荆州有变,又率十万大军南下,直逼襄阳。敢情是和孟老贼商量好的了,奶奶的,难道这天真要翻过来了不成?”
孟子莺一口包子卡在嗓子眼。
有人附和道:“如今荆州、青州尽入孟烨囊中,便看他能不能抵挡索虏入侵了。”
“荆州虽叛,青州中原腹地,孟烨未必拿得下。我看他抵挡不了,势必缩回上游。”
“你不知道内情。青州从北至南到永城,去岁冬天便已易帜。我刚从永城边上过来,亲眼所见。”
孟子莺倏地站起,带倒桌上的牛肉汤,把身边孩子也吓了一大跳。他一边按着那孩子的肩膀,一边招呼店小二来收拾,趁着对方打扫的功夫,小声问他永城的情况。
那店小二嘴十分快,道:“也是最近听说,说是那蜀将纵兵烧掠,将永城内外都一网打尽,没有漏网之鱼,所以一个冬天都没有消息,开春后有做生意的从那边过,见了惨状都心惊胆寒。”
孟子莺觉得心跳得极快,道:“占领永城的蜀将是哪一位?”
那店小二道:“我也不知,只有路过的说看见挂着陈字旗。”
孟子莺乱糟糟地想了一想,孟烨麾下姓陈的将军有好几个,一时也没有头绪,就又问那店小二道:“从这里往永城去,走哪条路最近?”
店小二骇了一骇,连忙摆手道:“客官,人家躲还来不及,你还往那阎罗地狱去,就是东边那条路,如今没人敢走,说不定都给封了。”
孟子莺谢了他一谢,饭也顾不上吃了,拿了桌上的行李马鞭就准备上路,忽然衣袖被人扯住了。是坐在他身边的孩子,子莺以为他还没吃饱,就一指桌上道:“这些都付过钱了,你在这慢慢吃,我叫店里别赶你走。”
那孩子摇摇头,却问道:“老爷你是要往永城去吗?”
孟子莺点点头。
那孩子忽然跪在地上道:“老爷你行行好,带上我吧。我就是从永城逃出来的。我可以给你带路。”
孟子莺心中一动,拉他起来,道:“那你为何还要回永城?”
孩子眼中立时落下眼泪,将灰扑扑的小脸冲出两行泪痕来,哽咽道:“我姐姐和小弟弟还在永城,我虽然一个人逃出来,但是放心不下他们。”
孟子莺见他面容俨然有五六分神似,不由浑身发抖:“你是不是姓白,叫白雁峰,你有个姐姐叫白雁蓉,弟弟叫白雁行?”
孩子猛然睁大眼睛,道:“你怎么知道的?”
孟子莺又羞又惭涩声道:“我是你雁声哥哥派来接你们的人。”
白雁峰好久才反应过来,小嘴一撇,扑上来又捶又打,情急之下哭得快断了气:“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阿兄把我们全忘了吗?”
孟子莺拦腰一把把他抱起来,夹在腋下,往马槽那边走,一边走一边说:“你堂堂男子汉一个,羞也不羞,快别哭了,我们这就启程,去找你姐姐和弟弟。”白雁峰这才止住哭声,却还不停吸着鼻子,孟子莺翻身上马,将他护在身前,一扯缰绳,两匹马窜出街市。
一路上孟子莺听他断断续续说,原来去岁秋末冬初孟烨人马就已攻入青州,永城守备薄弱腊月时被拿下,现几万人马屯驻城中,粮食冬衣缺乏曾数度在周边洗掠,白家所在的村子被筛过三遍,不管值钱不值钱都被抢掠一空。年轻人被拉壮丁带走了,族长带老弱妇孺到深山中躲避。白雁蓉带两个弟弟也随族长一起在山里待了一冬。开春之时,因担心田地荒芜会误了一年的收成,所以又回到村里。家中了无余粮,最小的白雁行又长了水痘,白雁蓉就把所剩的一点有用的东西都给了雁峰,要他去东平找白雁声,雁峰今年也不过十岁,一路摸爬滚打到清县,几乎和叫花子一样。
孟子莺心中暗自佩服,果然巾帼不让须眉,白雁蓉的打算是对的,天花极易传染,缺医少粮,与其死在一块,不如走一个是一个。他又想,白雁声在临溪干得风生水起,若是知道家里是这样一幅惨状,他又会做何感想?
他与雁峰一路风餐露宿,马不停蹄,雁峰一路走来花了十来天,他们回去只用了四天三夜,绕过永城之时,子莺遥遥往那土夯的城墙上望了一眼,果见城门上旌旗招展,正中一面写大大的蜀字,旁边另有一旗书陈字。
白雁峰远远看见破败的家门,马还未停下,他就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一路跑进了院子。子莺见那一溜黄土的茅屋,东西两间都已倒塌,只有正中三间还算能看,房顶的屋瓦被掀了一半,院门早已没有了,他就干脆牵马进来。只听雁峰在堂屋一迭声喊:“阿姐,阿姐,醒醒,阿兄来人了。”他一步跨进屋子,四壁萧然,屋顶漏光,地上半块蒲席,躺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昏迷不醒,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脸上布满豆痕,他身边跪着一个妙龄少女,一手支颐,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