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邵从丞相府出来,犹自愤愤不平。他左思右想,又去了清商馆。没想到昔日门庭若市的清商馆也已经闭馆,馆里老远便在巷口树了一块“东主有事”的告示牌匾。他转至后门,轻叩门扉,有下仆来开门,望见是他,连忙让进:“裴将军,你来得正好,我们馆主病了。”
展眼十五元宵节过了。皇帝发现,人人都有一颗八卦的心。即使是沉浸在新年放假气氛当中的臣工们仍然有闲情雅致来过问皇宫里的丑闻,御史台新年一开门就收到比山还高的奏折。白雁声在仔细逐件阅读了柏台的奏报后,脸色沉沉,径直往折柳居而来。
白细柳因为年前谢、王的事一个新年都过得无精打采。这日她正在书房里研究剑谱,忽闻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唱诺声,她往殿外迎驾正好与皇帝打了个照面。
白雁声走到门外才让人通报,就是想突然袭击看看她在干啥。只见她头发扎成一束,不饰粉脂,惯做男儿装,手里本来握一把宝剑,仓促之下藏到身后去了。白细柳谄笑道:“父皇怎么来得这样匆忙!”白雁声抬眼在室内一扫。架子上的书本东倒西歪,案上摆着一把匕首,汝窑白瓷大花瓶里插着马鞭弓箭,窗下的金丝架子上蹲着一头雏鹰,东墙上挂一副《钟馗捉鬼》,那画上的钟馗乌压压的眼睛直瞪着皇帝。哪里有半点女儿家闺阁的样子!
白雁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是平静无波。白细柳见他脸上风雨欲来,一时摸不清状况,心里也在打鼓。皇帝一言不发,转身往后殿里走,白细柳追过来讪讪道:“父皇,里面乱得很,您还是正殿奉茶吧。”白雁声脸绷得死紧,大袖一拂已飘出十丈开外,白细柳别说摸一摸他的衣角,连他怎样走动都没有看清楚。
爹爹武功还是这么好。她咽了一大口口水,追到后面的庭院里。院子里白雪皑皑,一片萧瑟的景象。唯独在水池边的地上用竹篱围了一个菜园子,上面搭好了暖棚,地下埋上烧剩的炭火余烬,暖棚上面和四周围的竹篱上都用锦缎做帐挡风。
白雁声这下气得腰都直不起来。
白细柳刚想上来解释,皇帝转身从袖子里抽出一本奏折直接往她脸上劈过去:“你干得好事!”折子的尖角划破她的额头,她捧在手里,白纸黑字,开头是,“本朝之制,敦尚节俭……”。她不烦恼陈词滥调,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去,“武德长公主,文恬武嬉,奢靡成风。新制暖房,以锦缎为帐,冬日炭火铺地,以养奇花异草悦其心。日食万钱,犹曰无下箸之处……”
额角的伤口慢慢渗出血珠来,给黑白分明的奏折又多增添了一抹艳色。“不守妇德,常做男子装扮彻夜游玩。结交奸邪,引荐清商馆乐师王骞入宫为东宫乐师。王骞之琴道,非辅国家以道德,却数进郑声以乱雅颂,迷惑皇子,夜夜笙歌,秽、乱东宫。”白细柳看到这里顿时一股无名火在心头燃起,她强抑怒火,继续往下看去:“外则伶人乱政,内则牝鸡司晨。武德更尝入水军观战,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伤风败俗,此祸尤著……”
若没有妇人,哪来这天下?若没有刘解忧,白雁声早被段晖、傅熙排挤,出师未捷身先死;若没有谢连璧,徐州坐困穷城,一城尽屠;若没有萧溶月,洛邑以地动之惨烈再遭兵戈之祸,收复故都从何谈起?世间男子忘恩负义,莫过于此!
就在白细柳看奏折之时,白雁声想看看暖棚里有什么,等他走到水池边时,顿时停下了脚步。锦帷之下的泥土被细细犁成垄亩,烘着地下的热气,种着一行行在冬天看不见的碧绿的韭芽。
他眼前一黑,一丝丝记忆勾起一串串滋味,那长久沉淀在脑海深处的画面,电闪雷鸣般又涌现了出来……一个和她同样大小的小女孩儿,手挽着竹篮,在永城城外的南山上埋头挖着韭芽。她为了重病的父亲,从山上捡来山鸡煨汤,却被顽固愚忠的父亲将热汤洒了一身……
白雁声回头指着站在一旁的婢女,问道:“贞烈,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位名唤“贞烈”的婢女是折柳居的大宫女,曾经服侍过白细柳的生母萧溶月,最是端庄可靠。贞烈便上前一步,敛衽行礼,道:“年前小皇子一直在生病,病中说胡话,想吃韭芽……”
“贞烈!”白细柳大喝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她在白雁声跟前跪下,以头触地,大声道:“是儿臣做错了!”白雁声好似没听懂一般,疑惑道:“你说你错了,错在哪里?”白细柳道:“儿臣错在没有站在周御使的角度想问题。以周大人之古板腐朽,不能理解儿臣的所作所为是理所当然的。儿臣愿意去周府向周大人当面解释。也请父皇责罚儿臣不周之罪,但不要迁怒他人。”
白雁声给她气得笑了起来,道:“你还来劲了呢。你自己做过的事自然赖不掉,朕问你,那王骞又是怎么回事?他在延祚宫折腾了什么?”白细柳就又重重叩头道:“曲高和寡,王骞实乃当代国手。古语有云:三代不共礼,五帝各异乐。凭君洗净松风耳,无限人间郑卫音。我朝之大,难道容不下一个乐师?”
白雁声知道这个姓王的乐师是曲乘风的爱徒,曲乘风曾经有过将清商馆托付给他的意思,无奈烂泥糊不上墙,王骞只是一个酷爱琴道的痴人,与政治并无半分嗅觉和热心。于是他哼声道:“他胆子大得很啊,他与谢玄,朕不能轻饶!”他因恨王骞辜负曲乘风的一番苦心,又怒曲乘风看人走眼,耽误大事,故而这次预备连清商馆都要狠狠敲打敲打!
白细柳猛地抬头,眼眶满是血丝,用力说道:“父皇!所有责任皆在儿臣一身,儿臣不该推荐一个不适合宫廷的人入宫。儿臣愿意接受所有的处罚,就请父皇饶过他们吧。”
她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决绝,直令皇帝动了恻隐之心,想起那些得不到的梦和已失去的人,终于重重叹了一口气。“传朕旨意,武德长公主骄蹇失礼,有负朕望。去封号,收金印,夺封邑。即日起反躬自省,无事不得出殿。”
在场众人,除长公主之外,全都大惊失色,齐齐跪地求情。白细柳也没有想到父皇的责罚如此之重,怔怔说不出话来。待白雁声快要走出殿去,才醒悟过来追问道:“那谢、王二人呢?”
白雁声的脚步顿了一顿,没有回身,道:“朕自有主张。”
禁宫的天牢里,王骞神色茫然地蜷缩在木板床上。到中午时分,有狱卒来送牢饭,看见昨日的饭碗动也没动地放在地上,碗里的饭菜冻得硬邦邦的。他大声咒骂了起来,将旧碗收走,并呼喊犯人来取饭。见王骞动也不动,他便从碗里抓起一个馒头朝犯人砸去。
馒头砸在脸上,又滚到了地上。王骞这才抬头看去,好一会才看清楚,白花花的馒头正中用洋红点了一朵五瓣梅花。他心头巨震,伸手去够那馒头,但身体僵硬,居然一咕噜从床上滚到了地上。
“若得平安,便以梅花为信。”
他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用力拍打地面,将手镣晃得哗啦啦直响:“来人来人,我要作曲!”
响声惊动了狱卒,来人大声喝骂:“你疯了,这是天牢。”说完之后,那人居然好奇问道:“你这个疯乐师,要写什么曲子?”
“想起平生后悔之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他抬起一张被眼泪冲刷地满是沟壑的脏脸,龇牙笑道:“梅花三弄。”
事情的发展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
皇帝将这桩丑闻的主角搁置不理,任他们烂在天牢里,却是以模糊不清的罪名重重惩罚了武德长公主。单单“去封号,收金印,夺封邑”九个字透露出的丰富信息,就足够京师的人猜测数月之久了。
清明过后,常年驻守淦阳的齐王夫妇回京述职。因为齐王妃在路途中小产,故而入宫觐见只有齐王一个人。当天皇帝和齐王二人之间爆出了极大的争吵声,以至于值守的宫人事隔许久都还能一一复述两人之间的简短对话。
齐王说:“陛下这样对自己的骨肉,到底做给谁看?”皇帝说:“公主犯法与庶民同罪。”齐王默了一默,然后说:“你简直和爹爹一摸一样。”皇帝却并不搭理他。齐王且笑且怒道:“我去年回了一趟永城。你为什么将族谱删减?为什么不许给她迁墓立碑?连雁行都记不得她了。再过几年世上谁人知道还有个她?”
皇帝这回彻底沉默了。
齐王冷笑道:“你真是疯了。难道你觉得她还活着……”
“住口!”皇帝爆喝一声。
宫外值守的人只听见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声响。当风雷之声稍歇的时候,宫人们涌进大殿,只见满地的脆片,所有能破碎的东西都已破碎,而皇帝和齐王已经不在殿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一章
清明过后,齐王妃李湘南奉召觐见。王妃三旬年纪,美艳非常,浑身上下都是一股爽朗的气息。只因回京途中小产的缘故,脸色还有些苍白。
白雁声对这个弟妹向来尊重,一是因为孟子莺,二是因为萧溶月。故而李湘南到的时候,白雁声降阶来迎:“弟妹路上辛苦了,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齐王妃谢恩过后落座,腕动金钏响,步摇玉环鸣,张口就是:“湘南替齐王来请罪,齐王无君无长,冲撞陛下,罪不可赦。”白雁声眸中一暗过后复又清明,摇头苦笑道:“是朕的不是。朕从来没有问过他,当年在永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那以后,他便脾气大变,行事乖张。雁峰从前虽然也少言寡语,却是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拂逆旁人。”
李湘南心里暗道,从前是兄弟,如今是君臣有别。在我面前他还是那个舍己从人,体贴温柔的雁峰。
齐王夫妇常驻淦阳,两人已有数年不见,此番相见,提起当年徐州城头擂鼓助威、江陵城外奇谋秘计……种种旧事,都是感慨良多。李湘南笑道:“湘南在淦阳听闻,朝中有人说: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伤风败俗,此祸尤著……”
皇帝表情十分之尴尬,连忙摆手打断她:“湘南不要说了,皆因无知腐儒孤陋寡闻。朕虽当时迁怒,久久可不深思也。朕从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