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雁声脸上殊无半点喜色,崩得死紧,京畿之地常规驻军就有四五万人,拿下蜀兵易如反掌,然而一战即溃,再战而畏,窝囊之极,实非吉兆。便道:“我知道了,你往中州去罢。”
那人本来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下脚步,欲言又止。
孙季仁问:“还有何事?”
那人道:“小的从西门出来,路过三岔岗,看见一路增援的蜀兵,护送粮草辎重屯兵在那里。将军有这么多人若是赶得急,天黑之前便可赶上,对方不过三四千人。”
白雁声眉毛长舒,喜道:“具体位置在哪里,离这多远,你说清楚。”
孟子莺待要张口,忽被孙叔业拉了一把,不让他说话。
那人说了详细位置,白雁声提剑就走,边走边道:“季仁点三千人马随我去偷袭,叔业和子莺坐阵军中,你也前面带路,事成之后也是头功一件。”
孟子莺眼看白雁声夹带那人头也不回出了营帐,急得起身要追,被孙叔业扯住衣袖,压低声音道:“孟兄弟稍安勿躁。我们正愁无处寻找蜀军踪迹,此时送上门来。”
孟子莺这才大悟,原来他们早看出这人身份有问题,说话半真半假,是将计就计,却仍然担心道:“若是白大哥赶不回来,蜀军趁我们急行至此待其劳倦,半夜偷袭怎么办?”
孙叔业摇摇折扇,笑道:“他们有探马、奸细,我们也有。更何况凡事都无十分把握,不过赌一赌运气罢了,若是折戟在此,也是天命。”说着就命人取来一盘围棋,要与孟子莺下棋解闷。
子莺心神不宁,既虑白雁声安危,又担心有人偷袭,哪里有心思下棋。天色渐渐黑了,兵士这日得了命令,不令生篝火,都早早吃了冷食,修好工事。到了半夜还不见白雁声回转,子莺一手支颐撑在棋盘上,昏昏沉沉。猛然听见杀声震天,四面火光,一惊而起,与孙叔业对视一眼,出来营帐,只听有人来报:“蜀军约四五千人前来偷袭,领头的自称建威将军陈森。”
孟子莺心下一沉。
孙叔业度其脸色,便知是旧人,又问兵士道:“战况如何,先前埋下的陷阱起作用了吗?”
那人一抹头上汗珠,答道:“约有一半起作用,不过蜀军是我军二倍,人多势众,恐怕撑不了多久。”
孙叔业便转向孟子莺道:“季仁随白大人走了,孟将军能战否?”
孟子莺便道:“取我战马来。”
孙叔业拱手恭敬道:“孟将军骁勇,一鞭天下,百闻不如一见。”
孟子莺明知是在激他,翻身上马,咬牙道:“今日便让你见识一下!”说着纵马出营。但见荒野之上,人仰马翻,火光闪烁,但见营门百步之处数十骑白衣白马,当先一人银络金蹬,雕鞍嵌玉,手持长剑,英气勃勃,正是在青州永城守备府见过的陈远达的儿子陈森。
陈森正在观战,见对方虽初到此处然而已有防备,未能先声夺人,不免遗憾,但自持先前派细作已引的主力离开,此时自持人多势众,洋洋自得。忽见一人一马从扬州兵中越众而出,竟然是故人,不由诧异道:“九公子,别来无恙。”
孟子莺离他数十步之遥,一抖银鞭,道:“大半年不见,陈将军,永城守备府一别,未能分出胜负,至今以为憾事。”
陈森冷笑数声,朗声道:“孟子莺,你违父叛逃,天下之恶执大焉!今日我便替孟家清理门户。”说着举剑而向。
孟子莺正求之不得,策马与他斗在一处。两人都尽得花间派真传,近身搏击,陈不如孟,上马对阵,两人却相持不下。从马上打到马下,拆了近百招不分胜负,孟子莺见他脸上自得,年轻气盛,便故意卖了个破绽,陈森果然上当,举剑刺中他肩膀,再要用力,脖子已被冰凉凉的物事缠绕。
孟子莺拔出长剑,掷于地上,肩上血迹一点点扩大,长鞭一勒,连人捆住带上马背,高声道:“主将被擒,全都放下兵刃!”
陈森眼红声嘶,也高喊:“别听他的,杀光这群朝廷走狗!”
两军将士都不知所措,孙叔业远远看见了,乐不可言,传令下去交兵不杀。
陈森见蜀军陆续放下兵器,束手被擒,不由虎啸一声,悲道:“你不如干脆勒死我算了。”
孟子莺在背后道:“我在永城之时,多亏你父帅赠我一口棺材,义葬了我朋友,当时我曾说他日战场相逢,我退避三舍,让将军百招,如今就把这个人情卖给你好了。你走吧。”说着收了银鞭,将长剑奉还,跃下马去。
陈森持剑四顾,悲从心来,举剑就往脖子上抹去,被子莺眼疾手快一鞭抽开,怒火万丈道:“我回去也是一死,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子莺看他道:“你若老老实实听陈帅的话,护送粮草不生事端,又怎会落得这步田地。留你一口气,你欠你父亲一个交代。”
陈远达军法严苛,蜀军中尽人皆知,他回去确实也没有好果子吃。
陈森看了他一眼,咬牙道:“你也欠孟家一个交代。”
孟子莺仰头:“我知道,时候未到。”
陈森一拍马臋,带着残兵败将绝尘而去。待回到自己的营地,见粮草辎重烧得一粒不剩,更悔不当初,向天而嚎。
孙叔业眼见孟子莺放跑了陈森,也没说什么,连叫军中大夫替他裹伤,又命兵士收集蜀军丢下的兵器。天刚蒙蒙亮,白雁声带着孙季仁回来了,他烧了陈森的营地并不费多大功夫,只是回来途中因为心急走岔了道,这时姗姗来迟。见自己营地也一塌糊涂,在辕门外看见孙叔业笑容满面迎来,却不见孟子莺,心中一沉,忙下马来问。
孙叔业三言两语说了经过,白雁声不喜反忧,低声道:“我不是嘱咐你,不许子莺出战的吗?”
孙叔业双手一摊,做了个没奈何的表情,道:“子莺兄弟主动请缨,属下拦不住。”
白雁声眉头一皱,拔腿就往营帐里走。
孙叔业在后面若有所思。果然是当局者迷。他只顾担心,却不想想此时若不令子莺与孟家交割清楚,日后子莺如何在军中长久?又如何自处?
白雁声在营中走动,但见伤员遍地,兵戈零落,他烧别人的营地不曾心软,看到自己的营地也遭蹂躏,萧瑟如是,不由叹了口气。一辆平板车上堆着一丈多高的尸首从他面前走过,最上面的几具孟军的尸体,衣衫俱全,身无刀剑之痕,唯独额头上一个斗大的窟窿,血已流尽了,主人仍旧死不瞑目。
他顿时只觉邪火上窜,接连爆喝几声:“阿戎,阿戎在哪里?”
便听一个胡人少年清脆地应着,从营帐后钻出来,少年腰间系一块破布,手里拿一个锅铲,俨然伙夫打扮。
白雁声板脸道:“我对你说过什么?”
阿戎愣了一愣,眼瞥见旁边尸体,恍然大悟,圆睁眼睛辩解道:“你是说不许上阵,不许动刀剑,可是人家偷袭到家门口,难道我躺着不动让人砍不成?”
白雁声平伸一只手,道:“拿来。”
“什么?”阿戎怔忡。
白雁声忍怒低声道:“你是想被打三十大板然后再搜出来,还是现在乖乖交出来?”
阿戎也是横眉竖眼,目中汹汹,与他对视半响,气焰终于委顿下来,一边腹诽一边不情不愿从怀里掏出一个弹弓来。
白雁声扬眉道:“弹子也拿出来。”
阿戎深吸一口气,从腰间荷包里又抓出一把琉璃子,放在白雁声掌心。琉璃子五光十色,玉动珠颠,在他掌心滴溜溜打转,发出悦耳的声音。白雁声一个握拳,把弹子弹弓都收到袖里,对旁边兵士道:“他不服军令,打他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什么!你耍人!”阿戎待要跳起来与他争论,早有兵士上前擒住他的胳膊,白雁声头也不回往营帐里走,只听见身后一连串汉话、鲜卑话混杂的语句,不用细听也知道多半是咒骂。
他进了营帐,见孟子莺露出半个肩膀来,军医正在给他裹伤,忙道:“我来吧。”说着接过了布条。
孟子莺面色苍白,见他无事归来,已猜到是大获全胜,眼中透出一丝喜色来,然而又惴惴道:“我放走了陈森,你怪我吗?”
白雁声龇牙笑道:“放得好!我哪有那么多粮食来喂猪。”
孟子莺心下大安,然虑及后事又眉头紧皱。白雁声系紧了他肩上的布条,拿旁边的战袍披拂在他身上,道:“你觉得陈远达接下来会怎么样?”
孟子莺问道:“你见过对方辎重,觉得如何?”
白雁声道:“有冲车、大钩,竟然不像是故作疑兵,倒像真的来攻城的。”
孟子莺垂头思索,一边慢慢道:“我今日见陈森,也觉得他是真的急于立功,被擒之后也是万念俱灰一样。但是以我哥……孟子攸的个性,决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难道有别的缘故不成。不如等中州的救兵到,再做打算,你看如何?”以五千敌四万不啻以卵击石,如今倒有点骑虎难下了。
白雁声便笑了,摸摸他头道:“子莺说笑呢。我要是陈远达便趁这些军队远道而来,尚未会合之际各个击破,岂有贻误战机自绝后路的道理。这样的话以后再也别说了。我们去找孙宗主商量该怎么办吧。”
孟子莺觉他体贴之意,方要开口,忽听外间有人禀道:“将军,阿戎打伤了行刑的兵士,抢了匹马逃走了。要不要派人去追?”
白雁声朝外道:“不用了,随他去吧。”
孟子莺担忧道:“他若是将我们的虚实泄露给蜀军怎么办?”
白雁声笑道:“那孩子是自幼家里娇养惯了的,无法无天,记着当日岛上被我打了一巴掌的仇,所以跟着我们,一直没找到机会讨回来,如今大难临头自去逃难了。倒也是个知机的。”
孟子莺略舒一口气,心里也放下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
与孙叔业合议的结果还是以快打快,既然人手不多,必然要出奇兵制胜,于是这支小小的军队简单休整之后,一边加紧派人与中州和邕京联络,一边掩盖了同伴的尸体继续潜行。
行了不多久,但见前面一骑压地飞来,马上之人穿蜀军服饰,孟子莺等人面色大变,士兵哗然,唯独白雁声神色自若,高声道:“只有一人,大家稍安勿躁。”
那一骑奔到前来,马上之人抱拳道:“哪位是孟将军?”
子莺打马出阵,道:“我是。”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