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骑奔到前来,马上之人抱拳道:“哪位是孟将军?”
子莺打马出阵,道:“我是。”
那人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包裹,扔过来道:“陈帅说,这是孟将军忘了的东西,命我送过来。”
子莺触手已知不好,那包裹本来系得松散,一扔之下就四散开来,滚出一个带血的头颅,从子莺手里落到地上,赫然就是陈森的人头。
子莺一阵眩晕,就要摔下马来,白雁声看得清楚,早拨马上前,托住他身子。子莺双手染血,茫然望向那人,哑声道:“陈帅还有什么话?”
那人打马在原地转了个圈,道:“明日午时,在邕京城外十里坡恭候孟将军大驾。”说完就转身朝来路奔走。
陈远达连儿子的头都下狠手斩了,真有必杀之心,如今被人一路盯着,刀架在脖子上,出奇制胜的法子也别想了,孙叔业心中暗叹,命人将陈森的头颅收拾了。
白雁声见孟子莺一直低头不语,扶着他臂膀低声道:“子莺,你若是……”谁料孟子莺猛然抬头,面白无泪,直视他双目,轻声道:“我若是在这里痛哭流涕,畏缩不前,又置孙宗主于何地?”在陈森之前,他们又何尝不是踏着千百临溪子弟的头颅在前进?
白雁声心下肃然,两人同时回头,但见孙叔业指挥众人正准备就地安营,养精蓄锐,几千之众不闻一声咳嗽,士兵脸上颇多慷慨赴难之色。他们一起从临溪的明秀山水中走出来,战后不知有几人能生还。
青山险阻,纵有花柳山水,亦是寥落无趣,忧戚不尽。
作者有话要说:有没有人?
☆、第二十三章
崇明十四年十二月十四,邕京城外的十里坡,昔日繁华的逆旅业早已人去店空。一支五千人的军队走入这块平坦的原野,往北望去,高岗下早已陈列了数万人的兵阵,逶迤铺开,和他们的将领一样全都穿着白色的战袍,反射冬天的日光,几乎看不到尽头。这一支小小的队伍好似一滴水瞬间融入了大海。
孙叔业莞尔道:“好一场华丽的鸿门宴,我活了三十多岁,见过的人加起来也没今日这般多。”他骑在马上朝白雁声拱手道:“大人,如今后悔还来得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白雁声正色道:“孙宗主这时候还开玩笑。”
孙叔业打开扇子扇了扇,犹如苦中作乐道:“我还有一计,可全身而退。”
白雁声还未答话,孟子莺已拍马上前道:“白大人可将子莺捆了交与孟贼,自可退敌。”
他二人不知何时达成默契,一唱一和,白雁声哭笑不得,断然喝道:“今强敌在前,后无继援,是我取死之日。卿若不进,我当斩卿,我若不进,卿当斩我!”
孟子莺与孙叔业都敛了神色,肃声道:“善!”
白雁声拔剑出鞘,回首喝道:“众军听令!此乃报国之秋,诸君封侯之日!顾望者斩首,轻步者斩足!杀十人赏百夫长,杀百人赏千夫长,若斩孟军将领,赏千金,封万户侯!”
众将士面无异色,都高声响应。
对面蜀军的营地,陈远达冷冷看着面前一切,他身边的将领哼笑道:“死到临头还做白日梦,不知算是年轻不晓事,还是真的初生牛犊不怕虎。”
两军实力悬殊,一方不慌不忙地看对方排兵布阵,须臾只见从对方营地中奔出一骑,往两军中间的空地驶来。
孟子莺拍马到阵前,高声道:“陈将军,请出来一叙。”
他连喊三声,从对方阵中果然慢慢出来一骑,确是甲胄在身的陈远达,他本来就喜穿白色,如今带着孝,比之年前在永城守备府所见更加憔悴,连胡子都白了。孟子莺一望之下几乎落泪,不由哽咽道:“将军又多添了白发。”
陈远达摸摸胡子,苦笑道:“九公子,老朽让你见笑了。”
孟子莺道:“将军垂白之年,何苦来此?陈森既败,将军声著海内,益州带甲十余万,地方数千里,上可以匡天子,除奸臣,下可以保境土,全一身,孰与万里驱驰,白骨露于野,使家小饮泣而不能葬乎?”
陈远达依然是慈爱地看着他,涩声道:“吾皓首唯一子,不能全,安用独生?九公子如若还顾念昔日一点点情分,还请将老朽和不孝子陈森的遗骨一同带回蜀中,交给大公子为好。”
孟子莺眼中酸涩,良久不能言语。
陈远达继道:“你我实力天差地别,九公子不如和我一起回益州吧。这些人还可留着小命归园田居。何必作此困兽之斗,或者九公子希冀邕京得到消息,会出兵与你夹击?”他说着,手一挥,便有亲兵从营阵中夹持出一个满身血污的人来。孟子莺、白雁声、孙叔业看了都是一惊,原来那人是昨日他们派往邕京求援的哨兵。
陈远达手再一挥,亲兵便放了那人,退回阵中,那临溪兵却匍匐在阵前,纵得自由,也再无力气迈前一步了。
孟子莺心下一片灰凉,他们之所以敢以卵击石,未尝不存了一点希望,在与陈远达对阵之时,邕京方面能开城门出兵从背后支援,前后夹击,那么此战纵然是消耗战,死也死得其所。然而邕京围得铁桶一般,帅愚兵燥,不知能不能指望的上,现下这一丝指望也没有了。
白雁声见孟子莺背影茫然,遂一挽缰绳纵马上前,与他并肩而立,自报家门,道:“陈将军,久仰大名。”
陈远达转而看他,与看孟子莺不同,他眼中精光斗涨,虽是淡淡一瞥,白雁声已觉浑身上下像被筛子筛了一遍一样,千疮百孔,不由寒毛倒竖,握紧手里宝剑。可是他此时还入不了陈远达法眼,只见他又转向孟子莺道:“今上昏暴,社稷危殆,好鬼神,多忌讳,虽曰天子,事犹独夫。方今天下迸裂之时,主公西南豪杰,蒙先帝殊恩,以社稷见托,期当以死报效,公子贵胄之身,岂可北面凶逆,受其伪宠?”
孟子莺从腰间抽出银鞭,凌空一振,风声猎猎,悲愤道:“既以社稷为重,五年前襄阳罹难,百姓沉沦,孟氏为何望而不救,一任胡虏弯弓走马,相逐中原?!”
陈远达一时默然。
孟子莺望了白雁声一眼,昔日珍藏密敛的情意几乎要喷薄而出,一字一顿道:“陈将军不必多费唇舌了,我与孟家原不是一条道上的。子莺向来痴心傻意,不懂那些忠臣烈士的心思。做皇帝的姓甚名谁又有什么关系,子莺想要的不过是天下太平,弦歌不辍,与一二可心之人,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陈远达又是默然。
白雁声看看日头,朝后做了个手势。于是战鼓敲响,他高擎手里宝剑,指向敌阵,身后马蹄攒动,兵将举矛运戈,所向无前。
陈远达眼中不无憾色,也一个手势,于是身后也是倾巢而出,他一抽腰间宝剑,竟然先向孟子莺、白雁声冲来。
白雁声待要迎上前,被子莺鞭子一挡,道:“陈远达交给我,白大哥照顾兄弟们去吧。”
白雁声看了他一眼,道:“子莺,来日方长,此战之后定要好好喝一杯。”说完就拨马向前,与冲过来的陈远达交马而过。
四周杀声震天,孟子莺充耳不闻,定睛于那个远去的背影。
白大哥,祝你武运昌隆,此战之后能遇到一个像雁蓉一样的好姑娘,从此东海扬帆,风日流利!
但听一声长啸,声调亮然,响若鸾凤,陈远达扭头回看,白雁声一骑当前,领兵如尖刀一般直插敌阵,转眼间孟军已被一分为二。兵将此来彼往,血染尘沙。忽然东边高岗之上,飘来一团烟雾,散入乱兵之中,孟军兵士涕泪俱下,战马惊扰,不听指挥。烟雾未散,空中矢下如雨,孟军无法分辨,四下逃窜,万人队伍竟然混乱了。
是孙季仁领百名弓箭手,昨夜在东边高岗埋伏,趁午后东风刮起,施放毒烟和弓箭。
陈远达见白雁声迅速分割敌阵,侧面围攻,连连点头,原以为他不过是生得好看的浮浪少年,眼中这时才露出一点赞赏之色来:“听说他祖上是淮南侯白简,倒也不愧是武将之后,若在平日足以为天下之患,只可惜今天要折损在此了。”
孟子莺一振银鞭,长鞭绷直,形若长剑,鞭上生出倒刺,沉声道:“将军此言为时过早。”
两军混战,他二人立于阵中,蜀军也好,临溪兵也好,都无人上前搅扰。
几乎是同时,两匹马各自向前一跃,银鞭宝剑相交,剑花闪烁,双方各逞武力,一决雌雄。孟子莺使降龙鞭法,银鞭如枪似剑,或直或曲,随圆就方,陈远达久经沙场,长剑如紫电耀庭,出手之快,目不交睫。两人对持,久战不决,孟子莺带伤在身,又担心白雁声安危,心中发虚,一个愣神,银鞭脱手,被陈远达长剑挑飞。
他兵器既失,kua下一夹,从马背上立起,身如蝶飞,举掌向陈远达袭来。陈远达也丢了长剑,道:“六出飞花么,好得很。”他左手相挡,右掌一扬拍向子莺胸口。两人兔起鹘落,马上马下拳脚相向,拿捏精微,拆了数百招,都湛湛掠过对方腰身。
时间一长,孟子莺未免内力不足,陈远达一个拈花一笑,一手已捏住子莺的脉门,子莺另一手施展锁喉攻,直取陈远达喉咙,陈远达以分花拂柳手拂开,子莺再以般若掌举掌直抵他左胸,原来他亦是故意以性命相诱,陈远达胸口受他一击,呕出一口血来,脸上不禁欣慰,手里捏他脉门不放,忽觉内力募地一撤,眼前一花,一支流矢贯穿了他的侧颈。
陈远达晃了一晃,从马上摔下来。
子莺惊慌失措,愣了一愣,方扑下地来。
颈血喷涌而出,子莺跪在地上连忙将他身子挪到自己腿上,以手去堵,却怎么也堵不上,刹那泪如雨下。
陈远达眼睛转向他,目中含笑,咳嗽两声,想要说话,喉中只“嗡嗡”而响,已发不出声音,喷得满脸是血。子莺读他嘴型:“大公子要我带话给你,阿宝,回家吧。”
阿宝,回家吧。
一池菡萏含苞欲放,红杏青帘,妇人在帘下扬声道。曲池阑干旁,粉雕玉琢的小儿手举一张硕大的荷叶,蹒跚学步,十六七岁的锦衣少年拿着一支荷花,弯腰逗着他玩。听见妇人的声音,遂把荷花递到他手里,抚着他头顶,温声道:阿宝阿宝,回家吧。
他仰头道:阿宝叫谁?
少年将他抱起,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