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雁声闻言沉默良久,半响道:“不如改行做做别的营生,总是性命要紧。”
王鼎中自嘲道:“将军不知道,老朽是个穷命,我们这一族从来面朝黄土背朝天,须是骨头里挣出来的钱才做的数,如今不去作田,怎么养活一大家子。”说完叹声连连。
走了几里,从扶风郡里迎出一队人马,自是郡守诚惶诚恐率军亲来迎接,白雁声自知这些人闻胡人之声便胆战心寒,只求不打上门来,哪里还会主动出击去救苦救难,于是好好斥责了守备反应迟缓、耽误戎机等等,守着那车马缓慢进城。
王鼎中站在他身旁,火把的微光映着他的侧面,忽然问道:“白将军,不知祖上哪里?小人瞧着您很像一个人。”
白雁声奇道:“我祖上青州永城,你说我像谁?”
王鼎中摸着几缕稀疏的胡子问道:“将军家里有姓胡的先人吗?”
白雁声忖度他是想问他母亲,于是道:“没有,先妣姓聂,是幽州代郡人。”
王鼎中慌忙拱手告罪道:“是老朽造次了,许是记错了。”
白雁声也不以为意,一笑置之,此时队伍都已进城,他与王鼎中和扶风郡守告辞,领着一队人星夜赶回徐州州治所在的彭城郡去了。
回到彭城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时分,长街上还一个行人也没有。压得坚实的黄土路两旁遍植杨柳,水井边谁家的衣裙晾在外面一夜未收,晨光映着裙衫皆绿,若到向晚之时,夕阳西下,透过萧疏的枝叶,万缕摇金,美不胜收。这些柳树是此地的长官十年前赴任之时,因嫌彭城常年缺水,风沙极大,命人从江南移植过来的。柳树他乡为客,如今都已生根茁壮,给这座灰暗的城池增添了诗意。
在城南绿柳深巷中有一户大宅,朱红院门,一线画墙,门前答答骑来一匹白马,马上之人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守门的兵丁,熟门熟路地找进后院里来。
白雁声先穿过一个小小的射靶场,往日清晨雁峰雁行裴烈都要在那里练武,今日却没有看到,许是知道他出外巡视所以趁机偷懒,还在睡梦之中。他就径直走近一道篱笆墙圈起的院落,一排三间房屋,院中胡乱种些花草,隔着院墙听见庭中哧哧刀剑相接的声音,伸头一看,原来是孟子莺在给雁峰喂招。
子莺使剑,剑法空灵飘逸,如花间蝴蝶,一沾即走,不愧花间派之名。雁峰使刀,用白家祖传刀法,刀刀威猛,气象森严,颇有当年父亲白衡的影子。白雁声在旁边屏声静气看着,晨光中雁峰又长高了,今年也有十二三岁了,声音也变了,喉结也出来了,胳膊腿都更结实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仔细看看这个弟弟了。
院中两人都是全神贯注,子莺边出招边细细分说:“蜀中花间派以沈孟薛雷为主,分成两宗,一路走理学路线,称为气宗,以气御剑,精巧繁复,格物致知,此宗以孟家打头。一路走心学路线,称为乐宗,以乐理入武学,感怀天地,协同旁类,此宗以雷家打头。”
白雁峰想起他常年带琴带剑,眼中又是敬佩又是艳羡,不由笑道:“子莺哥哥是两者皆通,对吗?”
孟子莺一剑平拍在他手腕上“正经点”,脸上殊无半分笑意道:“不是,孟子攸才是花间派两百年来能够将两宗融会贯通的唯一人选。”说着向后一跃,跳开几步远,慢慢调理内息,须臾一抖手里三尺青峰,寒光迫人,道:“花间派有一套剑法叫寒江孤影剑,寻常人练到五六层,修为稍高的到七八层,连我爹爹都没有练到第九层,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突破了。”他怕白雁峰不明白,又加一句道:“我小时候有一个外号叫白头孟九,就是因为练寒江孤影太过急于求成,以致头发皆白,后来多亏了我师父雷震一直带着我调理经脉,才渐渐恢复过来。”
白雁峰见他站在庭中,想起他年幼就叛出家门,投奔在敌营之中,真如月光照射下的蜀江一般,形影相吊,寂寥又孤单,方要开口安慰他,却见他左手捏了个剑诀,右手剑花一挽,袍袖无风自扬,寒光过处剑已刺将过来,正是起手式“月射寒江”。
白雁声看着他二人将这套武学上的绝顶剑法练完,不由大为赞叹,忍不住拍起手来。
子莺雁峰都是一怔,回过神来,子莺面露喜色,雁峰却如头顶打了个焦雷似的,脸立时便黑了。说来也奇怪,自从雁蓉死后,雁峰和他哥哥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了。雁行越长越粘人,雁峰却不怎么爱搭理人,唯一愿意搭理的就是孟子莺。也许是当年两人曾一起患过难,又一起埋葬过雁蓉的缘故。
白雁峰朝他哥敷衍地行了个礼,转身便走。
白雁声没奈何地看看孟子莺,后者安慰道:“算了,小孩子脾气,这个年龄都是这么别扭的。”
白雁声这才注意到他着麻色短衣,卷着裤脚,想起这日是休沐,不用上城墙巡逻,便也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廊下乘凉。
此时日头已高,夏末的太阳热得人难受。孟子莺从屋里拿出一个小茶盘,摆着些陶土烧制的茶具,天真朴拙,先递了杯凉茶过来,待白雁声三饮而尽,又问他这几日巡边的遭遇。
两人并排在廊下坐着,絮絮说着话。
孟子莺许是起早了,又给雁峰拖起来练剑练累了,打了好几个哈欠,渐渐侧身靠在白雁声肩头,闭目养神。白雁声一只胳膊绕到他背后,手握蒲扇举高了替他扇风,转首望去,瞥见他弯弯的眉眼,忽然就怔忡起来。从这个角度看下去,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上元灯节在邕京城外遇到的那个武功人品举世少有的世家公子,这个人就是他的亲弟弟。那时孟子攸也是使着今日这套剑法,娴雅清隽,举重若轻,令寻常人望尘莫及,群雄黯然无光,这样的人怀揣着王图霸业,天下莫不延颈愿为之死,如果他一定要子莺回去,自己又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凛然心惊,扪心自问,不过二三年间,子莺对自己已经这般重要了吗?却又不由另生出一念,子莺有这样文治武功的兄长,却为何又定要留在他身边?
他其时已经二十出头,但是涉世未深,也是过一日算一日,从来没有考虑过什么宏图大业,也没有认认真真为子莺,甚至是从临溪跟出来的孙氏兄弟谋划过,他甚至从来不知他们真正期待的是什么,白雁声头一次坐立难安起来。
他这样想着,蒲扇便停了下来,孟子莺奇怪睁眼来瞧,正好与他的双眼对上,一刹那的功夫,两人都在对方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倒影,都有些手足无措。孟子莺心扑腾腾直跳,连忙坐正身子,白雁声也尴尬移开眼去,此时正好一阵北风刮过庭院,院中的杨柳婆娑飘逸,廊下挂着的铁马叮当作响起来。
白雁声随口道:“高树秋声早”。
孟子莺眼珠一转,笑着接道:“长廊暑气微”。
白雁声道:“不须何朔饮”。
孟子莺望一眼浑圆的茶盏道:“煮茗自忘归”。
白雁声眉毛一扬,含笑道:“六月深山里”。
孟子莺不想他转得快,皱眉计上心来:“清风冷袭衣,”说着又飞快起一句“遥知城市里”。
白雁声一字一顿道:“扑面火花飞”。
两人都是抚掌大笑起来,方才的窘迫一扫而尽。
正笑着,院外忽然来了个着褐色短打的胡奴扬声道:“将军,谢大人请你到府里去。”
白雁声一愣,问:“着常服还是戎装?”
阿戎恭敬道:“问过了,说是新近得了江南的土产,请将军过去品尝。”
白雁声松了口气,一边与孟子莺点头致意,一边从廊下起身往屋里去换长袍。孟子莺自觉无趣,起身要走,从阿戎身边过时,抬眼看见他袖里鼓鼓踹着东西,一个分花拂柳手,那东西已经顺到了自己的手里。
阿戎忍着怒气,伸出胳膊生硬道:“这是找别人借的,还请孟大人高抬贵手,还给我。”
孟子莺翻看手里之物,竟是一本雕板印刷的《论语》,颇多折痕,看出读书的人很用心,不由哼笑一声:“胡虏就是胡虏,看了《论语》便不茹毛饮血了?”
阿戎随军快有一年,早已习惯了他的刁难,更知道如何对付他,此时垂首看着地,咬牙不言。
白雁声在屋里叫了一声:“阿戎,我的腰带哪里去了?”
孟子莺将书本掷回他怀里,上下打量他,见他早先一头披散褐发都用布带束得整整齐齐,向右掩衣,一副地道汉人打扮,讥讽道:“看看也好,倒比以前像个人了。”说着就走出院去。
阿戎捏着那卷书,目中好似有两团火焰在翻滚。
白雁声换了蓝色的锦袍,骑白马往城北知州府衙而去。此时日头稍稍偏西,街面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两边的街坊看见他打马而过,都热情朝他打招呼:“白将军,往哪里走啊?”
“谢大人府。”白雁声放慢马蹄。
一个中年妇女手里抱着一个西瓜走到自家门口,脆声声道:“谢大人上次夸我家种的西瓜清甜爽口,白将军再替我捎一个去。”说着用力把西瓜往空中一扔。白雁声在马上长臂一伸,将那个瓜抱进怀里,众人都拍手称好,他笑道:“我替大人先谢谢你。”话音刚落,沿街的窗户门扉都纷纷打开,年青的姑娘、小伙均是探出身子来笑脸迎人:“白将军,还有我家的李子、杏子,也带着。”
“白将军,新摘的莲藕,您尝尝。”
“白将军,我家新开的含笑花。”
于是街坊都纷纷朝他丢掷瓜果鲜蔬,等他骑到谢府门口已是捧了个满怀,守门的小吏和扫洒的仆妇看见了笑得直不起腰来:“哎呀,白将军,又是捎带这么多啊。你可真是讨人喜欢啊。”
白雁声卸下东西:“这是街坊孝敬谢大人的。我不过是沾点光。”
一入谢府,管家就已迎了上来,只道谢鲲正在会客,嘱他去院中凉亭等候。河东谢家名重朝野,谢鲲曾是继裴秀之后备位宰相的人选,自元帝渡江之后,独留北疆,总理庶务,世人常言有不赏之功。
白雁声跟着管家去了花园,只见亭中都已摆好了杯盏,连温酒的器皿都准备好了,不由笑道:“大人到底得了什么好东西?”
管家亦是笑道:“鲈鱼和早蟹,白将军还请自便吧。”说了这一句就急匆匆去忙其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