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须臾,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做好,女尼姑手里托着碗又关上了后门。孟子莺此时也吃好了,丢了几个铜板,问清花街的方向,装作是寻乐子长见识的样子去了。
不论南北东西,有人的地方就有声色犬马之娱。孟子莺走到幽州人口中称为西市的地方,但见极广阔的地方一排排平屋比邻而居,家家门檐下挂着大红灯笼,华夷间杂,姑娘小子们多是身着绸缎衣服,倒也可堪一看。他寻了一家热闹的大户,蹂身上了房梁,四处寻觅。
房子是北方典型的四合院,院中桂树两章,参空合抱,花气随风,廊檐皆红窗,正北是主屋,屋内灯烛莹莹,灿如堆锦。座上两名汉人,似是一文一武,以武为首,各自怀抱妖姬,笙歌幽细,醉语狎之,但有展笑。时有美婢三五,进酒烹茗,山海珍错。酒过三巡,文士一挥手,群芳关门而去,屋内只余两人。两人一改醉态凑近耳语。一人说:“这次若非东胡残部捣乱,皇上功败垂成,不然真要打下南朝来看看。”
一人愁眉道:“萧将军尚在襄阳,徐将军未攻下彭城,铩羽而回,只怕皇上要怪罪。”“老兄无须担心,安南侯已在皇上面前力保徐将军。”
那武人模样的似是还有顾虑,犹疑道:“老弟不知,我此番也是第一回认识安南侯,那些外面的传言是真是假?说他是皇上的私生子。”
那文士心领神会一笑道:“八九不离十。你听不到吗,他口口声声君父君父地叫得亲热。他前些年不在,那是因为犯了一项滔天大罪,皇上让他出去躲灾去了。”
“什么滔天大罪?”
那人早知有此追问,遂压低声音道:“老皇帝也就是前任可汗还在的时候,太子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部落里但凡长得好看点的都要染指,欺负到萧将军的两个女儿头上,他那时也不过十来岁,一把刀揣着就剁下太子的狗头,把老皇帝气得要杀萧将军全家。今上那时还是中山王爷,力保下萧渊藻,把他送到海外,弄了个替死的,老皇帝还是不消气,没奈何,今上只好一咬牙翻了天,自己当上了九五之尊,才平了这场祸事。”
那武人瞠目结舌:“这么说,今上登基还是多亏他成全了。”
那文士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正要开口说什么,只听身后有人道:“你们说的安南侯长什么样?”
两人齐齐偏头一看,屋内不知何时多了第三个人,待要开口叫喊,身上忽被一物打中,全身一震,竟然不能再动分毫。
孟子莺一跃上前,拿起桌上一把切肉的解手刀逼在武人的脖子上,从怀里抖出一张油纸来,朝向那文士道:“安南侯是这样的吗?”
文士瑟瑟发抖,看了好一会眼睛才聚焦到油纸上面,又瞅了一会才道:“是,是。”
孟子莺接着问了安南侯的府邸,将刀一收,朝两人拱手笑笑道:“打扰雅兴了,半个时辰后穴道自解,两位还可继续。”
他出了西市,转向北行,不多时就找到一所大宅地,围墙将半条街都圈了进去,高树深巷,门口两只大石狮子虎虎生威,也不知是哪家富豪的宅邸被征用了。等到半夜三更,巷口来了一队人马,到了影壁前,马上之人纷纷下地,只有一人骑马到门前,扔了马鞭,背手悠然进了安南侯府。
大雪终于纷纷扬扬飘起来了。萧瑀头带貂皮帽,窄袖花锦袍,腰束犀玉带,脚穿毡履,迈入内室先解了蹀躞带上挂着的弯刀,遂摊在胡床上,有侍婢鱼贯而入,俱是胡族打扮,一个年幼的从铜盆里拧了条热毛巾要给他擦脸擦手,谁料他一双手在雪夜里握鞭控马凉了许久,不肯伸进热水盆里,反而往那婢女的怀里直钻。
那小婢“啪”一声打掉他双手,瞪眼道:“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
萧瑀笑顾丽人道:“好姐姐,借我暖暖手。”
小婢又羞又气,一个年长点,看上去是个领头的,走过来接了她的热毛巾,给萧瑀擦脸,只听萧瑀叫她“嬷嬷”,再不敢造次。
服侍妥当,一干人等又都下去,萧瑀朝着墙角道:“出来吧”。从内室挂着的锦绣帷帐后面走出来一个身影,虽然易过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孟将军,亏你能找到这里。”
孟子莺面无表情看着他:“我该叫你阿戎,还是该叫你安南侯,萧瑀。”他当初就看出这胡人少年绝非凡角,不愿意他留在白雁声的身边,真是误将寇仇做朋友。
萧瑀扬眉耸肩道:“随你高兴。”
孟子莺从袖里扔出两枚箭头在他脚下,一枚是当年在临溪偷袭县令之人所留,一枚是邕京城下射中陈远达的流箭,箭头纯黑,生有倒刺,一望就与寻常羽箭不同,孟子莺问:“加上在徐州城头射向徐匡的那箭,这三箭都是你的人做的?”
萧瑀看都没看,在胡床上换了个姿势,一手支颐,点头道:“后面两箭是我射的。临溪那箭是我的人做的。”暗杀的手法虽然卑鄙,却是一个低成本的好办法。
孟子莺听他承认,恨得咬牙切齿,眼睛都红了,又从袖里甩出一支锈迹斑斑的箭头,看上去年代更久远,道:“这是崇明九年,在襄阳城头射中我师父的箭,这是谁射的?”
萧瑀这次往地上看了一眼,道:“我那时太小,燕帝亲卫还不归我管。你要算在我身上也无妨。”
孟子莺就等着他这句话呢,不由分说从怀里抽出降龙鞭,一鞭向胡床抽去,一声巨响之后黄杨木胡床从中一分为二。掌风袭来,萧瑀这次在自己的地盘之上也是不留后手,使出全力。
两人从屋里斗到院中,巨大的动静惊起侯府的侍卫,不多时就涌进约莫一两百人将他们团团围住。有人张弓拉箭,被旁边的人悄悄制止,轻声道:“侯爷说捉活的。”
孟子莺兔起鹘落间,不觉有点后悔,一时心急处置失当,只怕难以善了,便想先拼死报了师父的仇,谁料听到这句,心里咯噔一下。
萧瑀一边与他过招,一边长笑道:“孟子莺,你自投罗网。我父王正在襄阳与孟子攸谈判,多了你在手里,胜算可又多了点。”
孟子莺一鞭“排山倒海”挥过去,众人眼前银光一闪,人已经不见了。
萧瑀拂了拂袖子,冷冷扫了一眼四周,侍卫们立时有序退去,一时间火把闪动,甲胄铿锵的声音在这寒夜里弥漫开来。
皎月东升,大雪很快就积了三寸多深,遮盖了踪迹,萧瑀在街上巡视,雪花落在他金色的甲胄上铺了薄薄一层,他心里暗念,君父自东胡来犯之后就出城居于军营之中,他今日回城晚了,没有带燕帝亲卫,府里这些人手很是看不上眼,徐匡的守军又不便惊动,只怕要让孟子莺逃脱。
正踌躇之时,有一骑来报,前面发现脚印。萧瑀皱眉道:“人都过去搜了吗?”
那人唯唯诺诺不敢讲话,好半天才道:“是往兰若庵去了。”
萧瑀瞬间面色变了几变,狠狠一抽马臋,竟然从他身上飞奔而过。
孟子莺雪夜不辨方向,没头没脑跑了一阵,忽见前头一处亮着火光,遂潜了过去,轻轻掀开屋瓦,往下瞟了一眼,不由愣住。房子正中跪着一个中年尼姑,手里握着一串佛珠,正默念心经。环顾左右,这可不就是下午在它门外吃过一碗面的尼姑庵嘛。
他听见远处街道传来踏雪之声,不及多想纵身下了庵堂。那尼姑半夜念经忽然从屋梁上落下个汉子,真把她吓个目瞪口呆。孟子莺上前一步点住她的哑穴,轻声道:“师太,多有冒犯,出家人慈悲为怀,外面胡狗正在抓我,想请借宝地躲一躲。若是可行,请师太点点头,若是不方便,师太摇头,我立时就走,绝不多做纠缠。行吗?”
那尼姑看他有那么一瞬,孟子莺却觉得心里砰砰直跳,见对方最终点了点头,不由呼出一口气,出指解了她的哑穴。
尼姑慈眉善目,相貌清丽,怜惜看着他,一指孟子莺身后的观世音佛像简便道:“佛像后面可以容身”。
孟子莺感激地看她一眼,闪身过去。屏声静气刚刚躲好,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萧瑀将侍卫留在院中,疾步走进佛堂,看见蒲团上跪着的尼姑正在闭目诵经,手足无措,好半天才轻道:“娘亲,阿戎来了。”
孟子莺在佛像后面闻言几乎失声尖叫。
尼姑手持佛珠熟视无睹,道:“深更半夜,带甲而入,萧檀越有何贵干?”
萧瑀贪婪地看着她,声音里不觉多了丝依恋之情:“娘亲,他们说你整夜不睡,原来是真的。”
那尼姑猛然睁眼,断喝一声道:“萧檀越!这里没有你的娘亲!”
萧瑀竟然吓得后退了小半步,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小童一般在长辈面前低下头来,喃喃道:“师太,得罪了,我在追捕一个南朝人,二十出头的男子,穿短衣……”他话没说完,那尼姑就截断他的话道:“我弥陀佛,这是尼姑庵,哪里来的男人。”
这艳丽妖娆的胡人少年摸摸自己的鼻子,讨好道:“没来更好。师太,外面雪下大了,您还是早点歇息的好。”
尼姑却再也不搭理他,只是念经。
萧瑀待了一会,自感没趣,转身出了庭院,先命侍卫退到尼姑庵外面,等人都走完了,他站在庭院里,不知该走该留,就是那么一怔忡的功夫,从泥塑木胎的观音像后飞出一个人影,银鞭的光芒一闪,已经将人一捆锁住了喉咙捉在手里。
萧瑀募地转身拔刀在手,看清眼前,又是遗憾又是怨毒,声音比檐下挂着的冰棱还冷:“娘亲,你还记得小时候跟我说过的中山狼的故事吗?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那尼姑被孟子莺掐着喉咙说不出话,面色惨白,眼里却并无太多情绪。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六章
身披薄纱天衣的珈蓝菩萨垂眸微笑,佛像前的千百盏长明灯映照着堂内三人,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孟子莺死也不会相信,这长头高颧蛇蝎心肠出手狠辣的异族少年,与这吃斋念佛与世无争的汉人美妇竟然是一对活生生的母子。
萧瑀目光阴毒,道:“娘亲,你不要害怕,这些鸡鸣狗盗之徒成不了什么大事,孩儿一时半刻就拿下他的头来。”
孟子莺此时只觉大快人心,长吐喉中一块浊气,笑道:“萧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