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德深深看着他,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个胡人即使汉化程度再深,也难以消除两个民族之间的隔阂,消除华夷之防。
于是他一振衣袖,仰头大笑,须髯戟张,满不在乎道:“昔大禹出于西羌,文王生于东夷,但问志略何如耳,岂以殊俗,不可降心?帝王之起,无道则灭,有德则昌,吾将顺天下人之望,为天下主。”他说完这番话,从袖里取出玉佩掷到白雁声的怀里,头也不回径自而去。
玉佩上血迹犹存,深入纹理,呼伦湖每年春季都有南雁北来,在此脱毛换羽,产卵孵化。
往雁无遗影,来雁有余声。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
在巴蜀盆地的北边横亘着一座连绵的山峰,大巴山,武王克殷时,封为宗姬领地,称巴子国,夏初时置巴州,崇明年间土著造反,元帝指派益州蛮府管辖。
大山深处,行人绝少,林荫道上驶来一辆青蓬马车,驾车的人一身黑衣,行至半山,见山峦耸翠,细柳摇青,茂林中隐有殿阁。近临之,粉垣围沓,溪水横流,朱门半启,石桥通焉。赶车的人在桥头驻马揽辔,跳下车来,身长八尺,形容魁梧,似有异族血统,他隔扉而望,则台榭环云,不知谁家楼宇。
他双脚微微分开,丹田蓄力,开口道:“幽州慕氏请见金针素手沈春大人金面”。声音低沉,然而蕴含内力,远远传开去,惊起附近山鸟无数。山鸟一鸣,则花片乱飞,深巷微风,则榆钱自落,若是赏春踏青之人,定觉得怡目快心,殆非人世。
然而他心里焦急,哪里会注意到这些,见山居之中无人回应,又低声喝了两句,最后一句,声调不由大了点。
须臾便传来脚步声,石桥对面走来一个白衣侍童,站在桥头朝他一躬身道:“主人已仙去经年,客人请回吧。”
来人双眉一跳,面色沉了许多,上前几步道:“小人从北地远道而来,消息闭塞,不知噩耗,想给沈大夫上一柱香就走。”
那白衣童子微微思量之后,竟然侧身让了一让,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人大喜,举步上了石桥,跟在童子身后,过数折曲廊,横藤碍路,香花扑人,见又是别一院宇,里里外外经幡高挂,果然是一个灵堂。
堂上牌位上写着沈春的名号,由不得他不信。他拈香之后在堂前拜了几拜,童子代谢,他起身之后却并不告辞,只四下里张望,问道:“请问沈大夫的弟子在哪里?”
那童子见他食言而肥脸上已是微怒,正要斥他,忽听院外传来一个婉转女声:“白术,谁来了?”
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身量未足而姿态秀蔓,白衣白衫,好像有烟云绕之。
那人眼里露出几分讶异来。白术已上前回禀。女孩脸上神色淡淡,微仰了头望他,不疾不徐道:“沈春是我师父,我叫沈怀秀,多谢你远来上香,请问贵客还有何事?”
那人上下打量她,忽然将牙一咬跪在她面前道:“请沈小姐救拙荆一命。”
沈怀秀大抵猜到,回头望了望师父的牌位,抚一抚鬓角的白花,面色沉痛道:“师门不幸,委实没有这份心思。不过……”
“小姐”,白术在旁边打断她道:“先生的孝期还有几个月就了了,您答应过太夫人马上下山回沈家大宅的。”
女孩脸上还是淡漠,但口气已重了几分:“白术,师父在世时教导我们,医者,上以疗君亲之族,下以救贫贱之厄,岂能见死不救。”
白术便委屈地闭口了,慕氏明知是捡了大便宜,连忙跪地叩头谢过。
四月的山中,天气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到了下午之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倾泻而下。青蓬马车停在一株大榕树下,拉车的黑马不住踏地。忽然一道闪电顺着大树劈下,那黑马惨叫一声,轰隆隆倒地。
慕氏飞身而起,先进青蓬车内探看,片刻之后从车厢出来,见黑马身上焦糊,口鼻流血,拼死挣命,不由长叹一声,举刀割向马首。他杀马之后,就地掘坑,将爱马掩埋,做好一切之后又踏过了石桥。
一夜狂风骤雨□□到天明才消停。天刚亮时,丛花乱树,空翠爽肌,他在外院恍惚中听见有人喊他,抬头一看,门扉不知何时又打开了,白术道:“小姐请你进去。”
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捧着针囊的小婢韶颜稚齿,珠鬟绛帐,好奇地频频看顾自己。“朱砂”,坐在床边的沈怀秀喊道,那小婢赶忙一蹦三跳地奉上针囊。
沈怀秀收了金针,看了看纱帐里的人,回头就望见一双热切的眸子,斟酌片刻道:“她颅内有血块,所以长睡不醒。”
慕氏怔了一怔,面露喜色道:“沈大夫可有方法救她?”他现在已经全然相信这女孩就是神医传人。
沈怀秀言下之意却是并没有十足把握。
慕氏望她而跪道:“沈大夫请看在间关险阻,我们重重跋涉的份上,发发慈悲。”
女孩子脸上薄红,站起来道:“我知道了,你请起吧,我救你夫人就是。”
慕氏就将夫人留在那山居中住下,自己住在山脚下,从春花烂漫到夏草茂盛,一住就是三个月。每日早晚沈怀秀来给他夫人扎针,他就陪伴在旁边,夫人的起居浣洗他一个人全包了。朱砂常来送药送饭,日日看一个孔武有力的大男人坐在脚盆边娴熟地洗衣服,起初是好笑,到了后面却不由肃然起敬。
到了八月初,有一日慕氏的夫人在扎针之时眼皮动了一下,沈怀秀忖度病人苏醒就在这几日,于是告诉了他。慕氏自是下跪磕头不停。到了午间,他向朱砂借厨房一用。朱砂好奇跟在他后面,看他和面、擀面、下面,整出一锅热腾腾的手擀面条。他对目瞪口呆的朱砂解释说夫人爱吃他做的面条,因此想要在夫人醒来之时亲手端给她吃。哪知那天晚上他夫人醒来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打翻了面条,第二个动作就是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许多年后,朱砂每次吃面条都要想起这件事,她也常常说给别人听,对方却取笑这不过是一个悍妇和一个窝囊人的笑话,唯有她家小姐总是不置可否的样子。
靖宁二年正月,沈怀秀从望海楼外走来,看见婢女从书房里端出一个食盒,她叫住了揭盖一看,黄精鸡汤,山药木耳,各色药膳,俱是她在外亲手所烹,快马送回府里,现下都凉透了,动都没动。便扬眉问道:“热了几次?世子午膳没用?”那婢女眼皮一跳,老老实实说:“三次。世子中午用了一点碧鸳姨娘送来的点心。”
沈怀秀点点头让她先过去了,整整衣服又往书房行去。她刚从襄阳城外回来,风尘仆仆,肩头还落有一层雪花,脸色青白,不知是冻的还是累的。蜀王世子正在书房里看书册,见她来了,忙叫外面的人端水给她洗手擦脸。
第一句话却还是问:“萧渊藻的那一万匹马有问题吗?”
沈怀秀眸中一暗,背对着他甩甩手上的水珠,道:“我一匹匹看过了,并无疫病,若是稳妥为上,还是先隔开圈养一段时间再说吧。”去岁秋末,胡虏纵马南下从襄阳借道,鲜卑皇帝答应给他们若干好处,这一万匹塞外良马就是其中之一。萧渊藻从襄阳安全退出之后,便命人送到了城外,难得他这么守信,这些日子世子妃都在城外马场检查。
孟子攸听过之后又再回书桌前去整理他的书册。沈怀秀本来想走,但是实在累得不想动了,又贪恋书房那一丝暖意,遂转身在靠窗的小榻上坐下,兀自想着心事。须臾之后,孟子攸翻书时抬头透过袅袅香烟见她还在,正在纳闷,沈一舟从外面进来,扫视了一眼,笑道:“好巧,世子和姐姐都在。”
他递给了孟子攸一个小纸条,孟子攸手里拿着书册却不耐烦接,头也不抬只道:“你说说吧。”
沈一舟事无巨细一一道来,鲜卑退兵之后皇帝从扬州离宫回京一病不起,段晖把持朝政与燕国签下卖国条约,夏朝损失了土地、钱帛,还要白送长公主去和亲。中州卢辙正式与朝廷决裂。有人说在徐州看到前任京畿守备杨难当。靖宁帝论功行赏,段晖、傅熙、谢鲲、白雁声等人都有封赏,皇帝亲自做媒,撮合谢鲲独女与徐州将军,只待国丧之后完婚。
孟子攸本来面无表情,听到最后一节,脸上却有了变化。他放下书册,怔怔望着脚下的地砖,眼中渐露失望的神色,过了好一会才挥手要他退下。
沈怀秀与弟弟一起出了书房,两人并肩走了老远,沈一舟才一吐舌头,顽皮道:“姐姐方才与世子怎么了?”
沈怀秀面色苍白,淡淡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一向待我相敬如宾。”
沈一舟便笑道:“没有吵架才好。”
沈怀秀心里却想,他只怕连吵架都是吝于一吵的。
沈一舟神色诡异道:“姐姐,方才有一事我没说出来,惊羽生了个儿子,你晓得吗?姑姑瞒得滴水不漏呢。”他嘴里的姑姑就是孟子攸的生母,沈大夫人。
沈怀秀素知这个弟弟花花肠子最多,看向他脸色凝重了起来:“一舟,你不要去寻惊羽的麻烦。姑姑要老五留一条根,你要体谅她老年丧子之痛。”
沈一舟却不以为然,道:“虽是嫡亲的,却因为老五的事记恨上了世子,姐姐,我告诉你一件事。”他左右前后看看无人,压低声音道:“老五曾说知道世子的一桩秘密,我猜惊羽肯定知道了,说不定姑姑也知道,就等着那一天扳倒我们呢,不能不防。”
沈怀秀随他说去,沉吟半晌道:“你记得我的话,这家里的女人都像是□□,你不要去碰。”
沈一舟愣了一愣,于是拍手笑道:“好,姐姐是妙手仁心,百毒不侵。”
沈怀秀眼望院中的碧草寒烟,她哪里是百毒不侵,分明是中毒已久,不知何日能够脱身。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八章
靖宁二年三月,沈怀秀被一骑飞尘请回益州王府。王妃沈大夫人院里原来妯娌媳妇天天嬉笑不断,这日却是静得连根针落地都听得见,一院的人儿俱是肃容来去。偏院正中摆着佛像佛龛,大和尚默默念着经,地下跪着一排清秀小厮丫头正在抄写《血盆经忏》。
往里屋去,棉帘子一掀,一股浓浓的沉水香混合着血腥气扑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