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着一排清秀小厮丫头正在抄写《血盆经忏》。
往里屋去,棉帘子一掀,一股浓浓的沉水香混合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门口的婢女接过沈怀秀的大氅,轻声道:“前几日还能下床,这两天都只在床上躺着,身下垫着草纸,一天要换四五回。恐怕人进来嫌秽恶,所以叫丫头点着香在房里熏着。”
正说着话,一个年长的妈妈端着污盆从里面出来,沈怀秀微微一瞥,便问道:“可有进食?”
大丫头摇摇头,凄然道:“小公子去了后,水米都不沾牙,见天抹眼泪。”
沈怀秀脸色未变,进了厢房,走到床边,自有小婢替她打起帐子来,她只看了一眼,对面人眼眶儿也塌了,嘴唇儿也干了,只拖着一口气奄奄一息,于是勉强号了号脉,就退出来了。
不过一墙之隔就是王妃的房间,沈大夫人坐在窗口美人榻上,手里捏着佛珠,眼里毫无焦距地落在窗外。面前几个丫头正在忙着整治午膳,端几的端几,布菜的布菜。
“王妃,”沈怀秀叫了一声,走到她面前,见她一时没有反应,又叫了一声:“姑姑”。
第二声沈大夫人才回过神来,扫视过来,和蔼道:“阿秀来了,路上冷吗,可是还没用过膳,一起用点素斋吧。”
丫头在旁边端过来一个春凳,沈怀秀坐下了,就手在她水晶盘里捡了一小盏葱花面条。
沈大夫人接过贴身丫头递来的荷叶碧梗粥,笑道:“许久没见,阿秀喜好变了。”
沈怀秀手上微颤,也是陪笑道:“换换口味罢了。”
大家闺秀食不言寝不语,两人默默用了饭,都是食不知味,丫头收拾好残羹,捧上香茗,陆续退出房间。沈怀秀才跪在她面前,低声抱歉道:“惊羽只怕就在今晚了。怀秀也无能为力。”
沈夫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未出嫁时,也是金针素手沈春的爱徒,区区小病又怎么难倒她。她看着沈怀秀,眼里神色变幻,凌厉之色一闪而过,她们姑侄原本长得有几分相像,往日妯娌们说她们亲上加亲,前世就有婆媳的缘分,如今想来,只怕是孽缘了。她咳嗽几声,清清嗓子,道:“我好歹也在门下学过几年,怎么会看不出来。我让你回来,只是想你亲眼看看,我们这一大家子变成什么样子了。”
沈怀秀不由打了个寒战,虽是春寒料峭,重裘不暖,一时间却大汗淋漓,重重衣衫都湿透了。
沈夫人摸摸她的鬓发,越发柔声道:“你不和我一条心,子骞的事我不怪任何人,你如今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是惊羽和她的孩子没有任何过错,你们也下得了手?”
沈怀秀抬头看她,到底姜是老的辣,沈夫人一息之间就猜到了:“不是你,那个孽障又自负甚高,那就是一舟做的了。”沈怀秀瞳孔缩小,细微表情变化都收入沈夫人的眼里,她痛失爱孙之际也不见丝毫悲伤混乱,嘴角一弯,反而拍拍侄女的肩膀,含笑道:“你去吧,阿秀,我送你一句话,如果真是你的命,就一定不要放手,如果放了手,就一定不要回头。”
沈怀秀哪里敢走,又惊又怕,连忙抱住她的双膝,恳求道:“姑姑,是我做的,你看在师父的面子上,不要记恨子攸和一舟,都算在我身上好了。”
沈夫人脸色转冷,面向院中,一字一顿道:“你是金针素手、妙手回春的神医,不杀人只救人的活菩萨。怪只怪我自己,没有看好门户。”
沈怀秀一时惊惧,沈夫人的话着实刺到了她,以至于她混混沌沌出了王府,仰望青天,竟然生出了天下之大无可容身的念头。
三月三,上巳节,邕京往年从皇家到民间都有游园踏青盛会,今年因为在国丧期,新皇又龙体不适,所以街市都显得冷清了许多。
朝廷上,宰辅领头,廷臣烧香,分集殿庭。诸宫道宇,俱设醮事,上祈国泰,下保民安。祭司结束之后,依常例要设七宝羹、荠菜饼等时鲜留宴群臣,不过今年皇帝一病不起,看样子是没戏。朝臣们纷纷欲走,从柱子后面转出来一个领着黄帛拂尘的太监,尖声道:“丞相段晖,太傅谢鲲,宣威将军白雁声留朝议事。”
话音未落,白雁声还跪在地上,已觉四面八方而来的目光好像要穿透自己的皮肤。
从议事的昭阳殿往皇帝所在的甘露殿步行大约需要顿饭的功夫,天气晴好,段、谢两大臣谢绝了仪仗肩舆,一路信步前往。元帝南渡之前,此处是度假的行宫,南渡之后匆匆修葺了几个常用的宫室,其余断垣零落,阶上细草如毯,春日万物复苏,生机勃勃,遮掩了凄凉破败之感。白雁声远远缀在后面,起初前面两人还是寒暄,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一时三刻段晖忽然话题一转,回看了白雁声一眼,偏头朝谢鲲笑道:“段某还没有向谢太傅贺喜,恭喜太傅得了乘龙快婿。”
他笑不入眼,谢鲲却是发自心底的喜悦:“是皇上和长公主冰人做得好。”白、谢的婚事由华阳大长公主亲自做媒,今上賜婚,风光无量。他回师邕京之后,徐州发生的一切,谢连璧都以书信告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虽觉有些过了,但以国家民族大义视之,则并无不妥。更何况在爱女至深的谢鲲看来,至少是他自己以为,能够发乎情止乎礼,到底还是好的。
段晖心里却颇为不乐,他为皇帝拉拢白雁声,曾想把他指婚给华阳公主,结果刘解忧和白雁声都不乐意,平白碰了个大钉子,还得罪了华阳公主,把人拱手送到了政敌那里,实在是他近年来少有的败笔。
到了甘露殿,段、谢两人先入,白雁声等在外面,过了盏茶的功夫,靖宁帝刘协宣他入殿。刘协垂脚坐在紫檀镶鈿箩胡床之上,一肘搭在小几上,黄蜡着脸有气无力地叫他说说北边的情势。不过一二年的功夫,这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已是病入膏肓模样。
白雁声听皇帝问他慕容德的事,思索良久,道:“微臣在北地闻得,此人宽和仁爱,经略高远,一时雄主。幽州虽入胡虏之手,慕容德以徐匡知事,城里民风依旧,秩序井然。”刘协一脸呆滞,半晌问道:“你是说幽州百姓都臣服于夷狄了?”
白雁声于是重重磕头道:“北地百姓年年盼王师佑黎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望皇上龙体康复,早日收复失地,一统天下。”
刘协一听要他收复失地,就咳嗽两声,病怏怏道:“胡人壮悍,上马持兵器,驱驰若飞,我朝无钢甲利兵,敌弱则进,敌强则退,何时才能一统天下呢?”
他说得虽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嫌,但是其实也没有错。
此时段晖道:“陛下勿忧,鸡鸣狗盗之徒不足以虑。戎狄远道而来,万事草创,陛下不如以金钱布帛诱之,夷狄虽不知礼仪,兄弟子孙受天子印绶,牛马尚知美水草,况人乎?”
白雁声忽然想起那日慕容德所说的“帝王之起,岂有常哉,无道则灭,有德则昌”,相较之下,这君臣二人得有多无知才能多无畏啊。
香草沉罗,血满胸臆,东山佩玦,泪渍泥沙,难怪古有孝子忠臣,至死不谅于君父者。
谢鲲一直捻须不语,段鲲见状问道:“谢大人有何高见?”
谢鲲道:“若问北虏之事,臣在本里俱以实奏,再无他言,若问幽徐守备之事,臣已卸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陛下应以宣威将军所见为参考。”他话里虽然置身事外,却大有回护白雁声的意思。
段晖知道这翁婿俩上了一条船,也是闭嘴不言了。
君臣又说了一会话,段晖、谢鲲都退了,靖宁帝单留下白雁声,对他道:“朕有一事相问,不知宣威将军有没有听说,慕容德为他的太子想讨华阳公主做儿媳。”
白雁声愣了一愣,传闻燕军退前,曾派人入京与朝廷签订密约,他猜测不过是要钱要粮,却没有想到慕容德的手伸得那么长,脱口而出道:“此事不妥。华阳公主是陛下长姊,嫁给慕容德的儿子,虽然也是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但是陛下不是平白矮了慕容德一辈。何况虎狼之地,丈夫亦未可轻涉,公主金枝玉叶,弱质女流,怎能禁受?万万不可。”
靖宁帝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
皇帝庶出,母亲早死,老皇有子二十二人,勾心斗角,他自幼不慧,反而得以顺利继位。说是不慧,其实就是假装痴呆,而这其中同母长姊刘解忧相护最多,因此他与刘解忧感情最深,也是最不愿意让她离开。刘解忧待字闺中都二十九岁的年纪了,竟然还没有嫁人,皆是因为皇帝一心一意想要为这个姐姐找个世上一等一的姐夫,挑挑拣拣,那么多年就过去了。
北朝的使者一提和亲的事,他心里不乐意,询问了几个心腹大臣,包括谢鲲,没想到这些人为了自保,息事宁人,都劝他送公主和亲。慕容德又咬定要刘解忧,别的宗室之女都不行,他郁郁寡欢才生出了一场大病来。
白雁声竟然和他想到一块去,他瞬间就对面前之人另生出几分好感,想起刘解忧亦曾为了他的事叩谒东宫、深夜求旨,脸上不由生出几分血色来,拍床道:“爱卿所言极是。谁没有骨肉亲人?朕怎么能把亲姐送到那蛮荒之地去受苦。只是慕容德无礼,群臣又畏惧北虏,不与朕一条心,天天拿祖宗社稷来压朕,更麻烦的是,华阳公主知道了此事,去心已定,也是不停来求朕。”
白雁声这才透彻明了,原来此事的症结不在慕容德,不在皇帝,也不在群臣,而在华阳公主刘解忧身上。
靖宁帝探身向前,轻声道:“宣威将军似与公主有缘,不知愿不愿意去帮朕劝一劝她?你只须说一说胡虏的可怕,不用吓到她就行了。”
白雁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姐弟实在是貌合神离,刘解忧那样的人是会被吓住的吗?“陛下有此求,臣去就是,但是大长公主极有主见,想必不是会轻易动摇的人。”
靖宁帝如释重负般高兴笑了:“朕晓得,朕晓得,偏劳将军了。”
长春宫,刘解忧似是早知有人来拜访,在院里凉亭摆好了茶盏,烧沸了汤水。四周都站着宫婢太监,白雁声大胆看向她,公主发多敛雾,腰细惊风,攒眉而动,干脆道:“将军从甘露殿来,何以教我?”
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