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之上相思者,曾共我,谈笑几回?茫茫宇宙,我今当向谁问之耶?
小艇向东,大船收了风帆,逆水向西而去。夜已经深了,舱底一个阔室,内有美少年衣衫楚楚,眉目如画,一任面前酒馔芳美,备极丰渥,也毫无食欲,一个人凭烛百转千回地想着心事。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走进一个美妇,振袖倾鬟,亭亭拈带,福一福身子:“九公子,该歇息了。”
孟子莺仰头看她,笑靥承颧,艳如桃李而冷若霜雪:“薛姑姑,你将我囚在这里,清宵独坐,良夜孤眠,邀月言愁这你也要管吗?”
薛雪衣关好门户,走到孟子莺面前坐下,一脸长辈的慈善和蔼:“子莺,你在闹什么鬼,为什么递一张白纸?”她问过朱砂,子莺写信时她就在旁边,那确乎是一封无字信,子莺只动笔提写了信封而已。
孟子莺低垂睫毛,道:“我听李掌门和薛姑姑的话,不再与他有任何瓜葛了。”
薛雪衣也算从小看着他长大,这番婉柔如水的模样骨子里就是倔强难服,绝不是真心话。她从袖里拿出一块青白玉佩递给他。孟子莺双目一亮,是飞雁同心玉,睫毛微抖,毫无痕迹地收入怀里。薛雪衣长叹一口气,想起日间见宣威将军白雁声布袍不饰,仪容清爽,两人站在一起不啻是璧人一双,光耀一室。
这两人一人慧相清奇,胸罗星宿,一人矜贵有情,才奔陆海,如孙伯符与太史慈相遇于神亭,现下把他二人分开,只怕一辈子都要被他们记着仇了。
“子莺”,她目不转睛望着他,道:“哪怕要被你骂猜忌无端,其心可鄙也成。我有句话一定要问出来,你与他,宣威将军白雁声,到底是什么关系?”
孟子莺一愣,似不愿多想立刻回答道:“我与他是八拜之交,平生知己,一与之订,千秋不移。”
薛雪衣明知他是撒谎,移开目光,道:“你们都是孤高寂寥的人,所以是英雄惜英雄,只是路之奇者,入不易深,深则来踪易失。”
薛雪衣曾有一段不幸的婚姻,是过来人,她这样说,慧黠如孟子莺,怎能不明白,立时涨红了脸,过了好半晌,才平复下来,看着薛雪衣一字一顿道:“薛姑姑,我瞒不过你,不错,我痴迷他,他是真英雄,大丈夫,天命之所归,我要辅助他成就大业。”
薛雪衣瞬间脸上血色退得一干二净,眼前一阵眩晕,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们都是男儿,胡说什么。”
孟子莺冷淡道:“只是我喜欢的人刚好是男人而已。此事多说无益,我心已定,便是回了西府也无二话。”
薛雪衣听他说得轻巧,想了一会慢慢道:“不行,若是白雁声有志于逐鹿天下,你更不能和他在一起。”
“为什么?”孟子莺奇道:“人各有志,难道我这个庶孽之子就一定要跟在孟子攸屁股后面?”
“你知道什么?”薛雪衣又气又急,声音也越发颤抖:“世子,你哥哥,年纪都三十多了,膝下还无半子,到底是何缘故,你知不知道?”
“他有碧鸳给他生的儿子。”孟子莺无聊纠正道。
“那不是他的孩子!”话一出口,薛雪衣已知失言。
果然,孟子莺眼珠都瞪圆了。
事已至此,薛雪衣深吸一口气,轻声道:“碧鸳生下的,是老六的孩子。你哥哥,和沈怀秀一直没有子嗣的原因,是他要你成为蜀王世子。如果怀秀有了孩子,你就更不可能接替爵位了。”
好似东风过马耳,又好似听见了天下最为可笑的事情一样,孟子莺眨眨眼睛,笑倒在桌上。
薛雪衣看他这副惫懒模样,恨不能上去给他几个耳光,待他笑岔了气,喘息的功夫,冷冷睨他道:“刘氏骄矜已甚,人人都说蜀王有乱臣凶相,其实主公不过是欲建中兴之业,还是想要帮衬刘家。但是世子他心意已决,他要你当皇帝!”
这下孟子莺彻底笑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一章
楼船逆水行舟,不出数日便到了荆州辖地。到码头停泊的当天早上,李沅浣进了孟子莺的舱里,彼时他百无聊赖正伏在画桌上,手指沾着米汤在桌面上涂鸦。李沅浣在旁静静壁立,他也懒得理他。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他才伸了个懒腰,问道:“李掌门有何事?”
李沅浣这才走过来,从袖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孟子莺示意他打开,只见盒子里装着一枚小小的青色药丸。
“世子说,九公子来去如风,须得有所辖制才行。在下不敢无礼,九公子可以自行处分。”
孟子莺“唔”了一声,面色不改,拈起药丸便吞入肚里,事毕道:“好了,你可以走了。”
李沅浣不想他如此干脆,愣了一愣,悄无声息退出房门去。
孟子莺打了个呵欠,又滚上床了。睡到快至午时,迷蒙中只听空中闷雷声声,蹄声隐隐,从床上起来走到船舷边一看,往日熙熙攘攘的江面半个船影也没有,硕大的荆州码头上只停了他们这一艘楼船,两岸一排兵丁,矛尖刀锋,闪闪生辉。远处铁蹄践地,地动山摇,尘土飞扬间依稀看见一面大旗,上书“蜀”字,风驰电掣而来。
薛雪衣和李沅浣恭迎在舱外,孟子莺朝他们夫妇俩挥一挥手,意态闲适踱步下甲板。
蜀军约在百丈外停止,个个人似虎,马如龙,军队两分,从中驰出一匹白马,马上之人披麻戴孝,雍容肃穆,于威猛中见王者风度。孟子莺仰面看他,只觉他比几年前在邕京匆匆一面更显疲态。
孟子攸打量他两眼,手下来牵走了他的白马,又赶来一辆镶金嵌玉的檀木马车,这里不比邕京,自己的地盘尽可以奢华悠游。
孟子莺看着那昂首嘶鸣的八匹肥马,历来只有天子才能八乘,冷冷笑道:“僭越至此,以为土皇帝就没人管了么?”
四下里无人敢应,孟子攸一言不发,先上了马车,孟子莺摸摸鼻头,自知逃不出魔爪,也认命跟了上来。马车里孟子攸在绵软华丽的锦褥当中大马金刀,肃穆凝坐,孟子莺捡了个角落坐下,只听车外号角声起,车厢一晃,车行粼粼,往襄阳城进发了。
队伍走了一会,孟子攸只是闭目养神,子莺偷眼望去,他一身孝衣越发清矍飘然。
空气凝滞沉重,孟子莺没话找话道:“为什么不走汉水?”
孟子攸睁眼看他,目色幽深,半晌道:“在修工事,大船行不得。”
他声音嘶哑,显见连日操劳太甚,孟子莺忽觉心里没来由一阵酸楚,低头小声道:“哥哥也要注意身子。”
时值靖宁三年的春天,外面金莺坐枝,桃李烂漫,红杏深花,菖蒲浅芽,人间四月天,正是赏花好时节。蜀王世子身陷在蜀锦堆中,望着面前之人,心神摇曳,渐不自持,只觉青年时一路寻胜探奇,再是阅不尽的明花暗柳,看不断的碧水青山,说起来都不如他一人好看。
孟子莺听不到他回答,正想抬头,忽觉车子晃了几晃,停下了。
蜀王世子拂开天青色的软烟罗帐子,推开车窗,窗外有人递进来一节短竹筒,他接过之后湘竹车帘放下,马车又启动。竹筒轻轻一捏就碎,孟子攸看罢内藏纸条,忽然脸色大变,望向孟子莺,后者还没反应过来,一股脑麝奇香,穿鼻沁骨,人已到了孟子攸怀里。
“你做什么?!”
孟子攸一手搂腰,一手往他领口探去,孟子莺身子僵硬,忘了挣脱,情急下翻出如意蝶影手,对方亦以分花拂柳手相抗,不过两三招,他就败下阵来,被点了肩头涌泉穴。
孟子攸扯开他衣服前襟,又剥开中衣、小衣,孟子莺不能动弹,汗满天庭,渐达四肢,只听孟子攸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顺着目光低头往自己胸膛上看去,洁白如玉的胸脯上有一道细细的血线蜿蜒而下,一直深入到腰下。
孟子莺也骇住了。
孟子攸右手捏住他脉门,道:“李沅浣给你吃了什么药?”
孟子莺道:“我怎么知道,不是你……”他话音至此顿住,只听孟子攸低声怒道:“你是猪啊,人家给你吃什么你就吃?”
孟子莺也火了:“你小时候还不是拿打虫药当糖丸,把□□弄错成消食汤给我吃?你自己管不住手下,难道来怪我?”
孟子攸给他一噎,瞪大了眼睛,心想这怎么能比,手里顺势解他的裤腰带。孟子莺瞬间脸色可以滴出血来,大喊道:“哥哥,不要!”
声音传到马车外,众人都是浑身一抖,脚下一颤。
孟子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学他口气道:“你小时候整天光屁股跑,我看过一百遍也有了,有什么好害臊。”
孟子莺眼里聚满泪水,看得蜀王世子心肝一颤一颤,于是住了手,温柔替他穿好衣衫,又解开他穴道。一招不慎,刚一回来就被熟人暗算,孟子莺又是委屈又是不甘,一下子趴到哥哥怀里大哭特哭起来。
孟子攸想到他看李沅浣是自己心腹的面子上,不加提防,足见他深信兄长不会加害他,这份手足之义弥足珍贵,不觉心里也是欣喜若狂,嘴里却冷冰冰吐出几个字:“犯驾者当死!”
孟子莺泪眼朦胧中听到这几个字,猛然抬头道:“薛姑姑必然不知情,哥哥手下容情。”
孟子攸脸如金纸,从锦褥底下翻出一袭风帽,盖在孟子莺身上,手指在唇边打了一个呼哨,车队响应,陆续停下了。
他遮好孟子莺的脸,一手抱他出了马车,白马听见哨音已从后军移至中军,停在马车旁。孟子攸抱人上了白马,低头与左右吩咐两句,一拉缰绳,队伍又是两边分开,爱马乌云踏雪四蹄如风,带着两人争分夺秒向汉水之滨的襄阳城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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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汉水穿城而过,分出南北两岸的襄阳和樊城,隔汉江相望,跨连荆、蜀,乃南北之襟喉,英雄必争之地,自崇明年间被蜀王世子收复以来,不断扩充城池,整饬军备,已有铁打的襄阳之称。政局的稳定带来商业的繁荣,所谓“南船北马,七省通衢”,汉水码头往来行舟夹岸停泊,千帆所聚,万商云集。
城内有一古刹,名为九莲寺,寺内有一九层佛塔,曾毁于崇明九年五胡围困之时,蜀王世子重新修复后起名为“雷音塔”,供奉着当年义守襄阳三百日,被尊称为“襄阳大侠”的雷震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