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难当屏退众人,单刀直入:“孟姑娘,在下有事请教,请您看在襄阳这几十万军民的面子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孟子鸾袖手冷道:“我早说了,你得罪姑娘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卢辙一旁帮腔道:“是,是,姑奶奶大人有大量的,别和他计较。”
杨难当横他一眼,继续道:“姑娘说孟子攸要用火攻襄阳,但襄阳半月前刚被水淹过。”
孟子鸾道:“我知道,你们还把每家每户的灯油都收了上来,每天按量配给,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杨难当面皮微红,继续道:“我军现屯在城外,如果是这个季节的东南风,火借风势,只会把我军逼入襄阳城固守,城内粮草充足,足可守一年。可是我观天象,今夜似乎会起西北风,如果火从城北烧起,就会把我军逼向汉水,前有火后有水,神仙也难救。”
孟子鸾拍手道:“原来你也不蠢。”
只听“铮”一声激鸣,路边假山已被杨难当拔剑砍掉半边,他双目圆睁,怒不可遏,便是卢辙也没把他气成这样过:“是不是襄阳城北早已有敌军埋伏,今晚还有人佯装攻城,但见火起,就要回军掩杀,要杀得我军尸横遍野,血流盈河?你们把这襄阳城几十万百姓当成烹煮我军的干柴烈火了?便是虫蚁也没有这样的杀法!”
孟子鸾听到这里便低头不语了。
杨难当拿剑指她道:“孟姑娘,你对襄阳布局知之甚深,想必孟子攸如何放火如何出兵都略知一二吧。我只问你,火从哪里起?是不是还预备了霹雳弹、火药、煤油之类的东西,都藏在哪里?”
孟子鸾抬头看他,风轻云淡道:“你就是知道了,如之奈何?襄阳人乃敌人,你还要进城救火不成?”
“说不说是你的事,救不救是我的事。”他收剑入鞘,最后再冷冷看她一眼道:“襄阳星恶,姑娘请便吧。告诉贵主一声,以道佐人主者,不可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
孟子攸为了绞杀他们,不惜以襄阳百姓为垫背,他恨到极处,拂袖就走,卢辙摸摸鼻头也跟着走了。
孟子鸾怔忡片刻,在后面轻喊了一声:“雷震金身!”
杨难当眼中一亮,与卢辙对视一眼。城北有雷音寺,寺内有九人多高的雷震金身,如果金像铸造时就弄成中空,只怕红衣大炮也藏得下。杨难当不觉浑身恶寒,原来三四年前孟子攸就已经想到今日了。难怪孟子莺要遣妹妹来送信,他怎么能忍受当年救过襄阳城的大义士,雷震的金像,最终又变成葬送城池的罪魁祸首。
“阿辙,你去通报百姓,暂时到城南避难,我去雷音寺找主持商量。”
自白雁声统兵从襄阳城出发之后,每日都有细作将刺探的军情报与江陵。北军午后埋锅造饭,第一日尚有千余灶,第二日过后减至八百灶,第三日仅余五百灶,三日过后,忽然空余营地,三四万人的军队,兵马辎重,青天白日凭空消失,断了音信。
孟子攸不禁勃然大怒,于是再派心腹之人密密查探,但尚未等来回报,先有夏口的程灵洗派人来送信了。来人奉上文书和印绶,道程灵洗家中有变,要辞官撂挑子了,请蜀王速派接替的人前去守城。孟子攸大惊失色,道:“灵洗为何如此?临阵换帅,实不祥也。”
来人哭道:“将军说,非不欲孝犬马之劳也。争奈前日家中遭劫,寡母被贼人囚禁,将欲加害,不容不去。灵洗才微智浅,王爷厚爱,賜以高官厚禄,令守国门,但今以寡母之故,方寸乱也,纵使在此,恐无益于事,但求容图后报。”
孟子攸何其聪明,眉间一跳,已知大概了。遂温声道:“你速回夏口传我口信,母子乃天性之亲,子攸分浅缘薄,不能使将军用世,大展雄威,待将军与老妇人相见,或者再得奉教。夏口,江陵之犄角,关系重大,容子攸与幕僚商议替代之人,一二日既往夏口赴任,请程将军善始善终,子攸代皇上拜谢。”
来人感激涕零地去了。
孟子攸脸上变色,冷笑数声,一言不发,径自入了后宫。到了若水宫清波殿前,却被大内侍卫沈君理挡住,孟子攸正在气头上,怒道:“我乃国之丞相,孟氏宗族之长,堂堂蜀王,汝何敢挡耶?”
沈君理见他锦袍带剑,面色不善,浑身肃杀之气,少年镇定自若,拱手慢道:“王爷虽亲,乃外藩镇守之官,君理虽疏,现任内侍,陛下殿内练功,稍有差池,将至走火入魔,不敢放入。”
孟子攸眯眼看他,他亦堂堂正正回视,两人正对峙,忽听殿内传来孟子莺的声音:“王爷有何事?”
沈君理遂低头让过,孟子攸大踏步入内,见他确在地上蒲团上打坐,只听丁宁一声金石之音,孟子攸阴沉着脸已将江夏太守的印信扔在了青石板铺成的地砖上。
孟子攸声音中毫无温度:“是你让子鸾去给白雁声送信,让他去捉程灵洗的老母藏起来,逼降程将军。”
孟子莺弯了弯眉毛,依然是淡淡道:“朕不知王爷所云。”
程灵洗事母至孝,程母现居江夏郡,必有人星夜去取程母,送到江东。再模仿程母笔迹,诈修书一封,持书径入夏口,胁迫程灵洗。程灵洗慈亲被执,不得尽力,死守至今未举城投降,是顾念君臣之情,以报于他。
孟子攸居高临下看着他,用清凌凌的嗓音问道:“程灵洗的老母得罪过你?”
孟子莺摇头。
“程母平生高义,气若丘山,若被人所囚用以逼迫其子,必耻于独活。程母若死,程将军自责过甚,也无心用世,一身济世安民的武功也都算废了。你一计害二人,阿宝,你好毒啊。”
孟子莺仰面目不转睛看他,忽然惨然一笑,道:“程将军母子固然可怜,那襄阳城无辜丧生的几十万军民难道不可怜?蜀王妃和刘太守殉城而亡又是谁之过?”
孟子攸怒举右手,想要打他,忽觉胸口一阵闷痛,忍不住按住左胸。
孟子莺见状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不过眨眼间,蜀王已恢复如常,道:“你让子鸾送了什么锦囊妙计,让我来猜一猜吧。”
“你素来解语,锦心绣口,思虑周详,又兼对白雁声情深意重,定是备了上中下三条生路。退还襄阳,连夜回中州,徐图进取,此为下计。”
几日前,沈一舟趁西北风起潜回襄阳,放火烧城,杨难当、卢辙他们已被襄阳拖住了手脚,自顾不暇,晾白雁声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只带三万人就来攻江陵城,欺蜀中无人。
孟子莺含笑看他,只听他又道:“只今便选精兵,昼夜兼道,水陆两下,径袭夏口,此为中计。”
襄阳、夏口与江陵城犄角而立,襄阳若丢,再想攻江陵城,能倚为助力的,只落在夏口苦战的傅熙身上,两军会合则声威大振,说不定就能取下夏口,到时江东楼船溯江而上,江陵危矣。只是守将程灵洗文武双全,忠勇盖世,又得孟子攸亲口许以临川侯的高官厚禄,定会拼死御敌。一旦相持不下,大军在外则靡费无度,迁延日久,无功则有过。
孟子莺若有所思,孟子攸冷笑数声,猛然喝道:“令李湘南那丫头去强拿程母,然后虚张声势,谣言程灵洗投靠夏军,我就会派江陵城的人马去支援夏口。只要出城,白雁声那三万伏兵半路击之,然后里应外合再来攻江陵,此为上计!”
江陵兵败,则襄阳、夏口或无意与战或驰兵来援,不管怎样,若是傅熙不至蠢死,就可趁乱拿下夏口。到时襄阳的杨难当、卢辙和江夏的白雁声、傅熙两路并进,合围江陵,则大势去矣。
他凤目中含着恨意,牙齿格格直响,恨不能把眼前之人生吞活剥了。这人是自己的肉中骨,骨中血,自己手把手教导,有擎天驾海之才,王霸古今之气,只要他乐意,便是处江湖之远也能撬动日月轮替,囚之于室也能施展经纶补天术,不世之功万世基业,如探囊取物耳。如今父子君臣不同心,不能引以为攻取天下的助力,反而处处掣肘,于是心灰意冷道:“失了荆襄九郡,只能退回西川,到时再想问鼎中原,就难上加难了。汝熟读诗书,岂不闻春秋责帅?攻战一年,血肉捐于草野,汝有何面目见九泉之下的两川故人?”
孟子莺以言挑之:“吾为天下计,岂惜小民哉?”
沈君理只听一声清啸自殿内传来,脚下生风,以腾空入海之姿飞冲入殿,双凤剑在手,格开迎面而来的剑气,急道:“王爷何可受此激!江陵被围,君臣不谐,非所以重社稷也!”
孟子攸后退数步,倒提青干剑,容颜惨淡。
孟子莺袍袖已被剑气所割断,握着那半幅袖摆,亦是怅然若失。这是第一次,他对他提剑相向。
便在这时,只听外间有人道:“陛下,王爷,夏口告急!”
孟子攸五指成爪,凌空将地上的印信收入袖中,再不看一眼,大步流星走出殿去。
沈君理大松一口气,扑通跪在地上,急切回视皇帝,但见孟子莺嗤地一笑,掷袖于地道:“寒江孤影第九重,果然名不虚传。”
沈君理愁云惨淡道:“王爷为何事迁怒陛下?”
孟子莺却顾左右而言他,托腮道:“君理,你去找王府的管家到宫里来,朕有话问。”
孟子攸出了后宫,却见留守益州的尚书李致远来迎,心头突突地跳,问:“希遥怎生来此,莫非川中有变?”
李致远见蜀王脸色惨白,心里也是一沉,他于来路上已听之大概,王妃沈氏之死在西川震动极大,于是极力安慰道:“王爷放心,益州一切安好,李某听说襄阳之事,为谨慎起见,故亲自押运粮草而来。”他其实听说沈怀秀之死对蜀王打击太大,恐不甚负荷,故来支援。
孟子攸松口气,拍拍他肩膀道:“有希遥守城督战,我可以放心了。”
李致远却脸色一变,道:“王爷难道要驰援夏口,听李某一言,徐州将军意在引王爷出城,王爷不出,则夏口无碍,程灵洗拼死守城尚有活路,王爷一出,则江陵必危,程氏亦不能保全矣。”
孟子攸长舒一口气,慨然道:“我与白雁声本无仇隙,今明知有险,亲冒矢石,上为国家除隐患,下为家门之私,但愿一战而天下定。”
李致远眉间一拧,天下风闻蜀帝少时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