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雁声抱了抱他,过了一会问:“叔业的事我早有预备,只一件定不下来。他的谥号,朝廷有人说谥文,有人说谥武,你有何看法?”
孟子莺奇道:“你真要问我?”
白雁声郑重点头。
孟子莺垂眸想了一会,才道:“我觉得莫如谥隐,隐侯吧。”
白雁声眸子亮了起来,断然道:“好,就这么定了。待到秋深好时节,与君长醉隐侯家。”
孟子莺弯弯眉笑了笑,道:“你也依我一件事,阿柳的事不能再拖了。”
说到细柳公主,白雁声脸上却换了另一幅气恼非常的神情:“你也和朝廷里的大臣一样,以为朕爱细柳,不恤国家?那丫头想必你也见过了,性实不羁,不堪调、教,我是怕她把你的长乐宫掀翻了!死丫头自七夕出宫,拐了谢家的长女,至今浪荡江湖,没有回宫!”
孟子莺倒吸一口凉气,这小丫头做戏做得好啊!一面言笑晏晏答应了自己,一面又带着谢玉撒腿跑了。他拍床大笑,抹着眼泪道:“你这女儿对我的胃口,如蒙不弃,这门亲我是结定了。”
白雁声轻叹一口气,握起他的手指放在唇边亲了一亲:“你多替我管教管教也好。”
孟子莺见他答应了,心事了结,遂用手推他,道:“趁天还未亮,你快走吧,我稍后派人去淦阳祭奠叔业。”
白雁声无声看着他,三年才见一次面,一见又要分离,不知下一次又要等到何时才能同看明月照九州了。
正是: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孟子莺待白雁声走了之后,轻轻唤了声“雪衣”,薛雪衣便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他欢爱过后衣裳凌乱,满面□□,不敢直视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孟子莺便笑道:“雪衣何必见外。让你查的淦阳的事,有着落吗?”
薛雪衣便道:“陛下圣明,大约也猜到了,孙叔业一死,朝中再无人能压制白雁峰与裴烈这两派,成帝远避江陵,就是等他们劣迹昭彰之后,为收拾他们留出时间来。”孟子莺一边利索系着衣带,一边若有所思,问道:“依雪衣看,哪一派会胜?”薛雪衣愣一愣,道:“陛下难道知道成帝心意?”
孟子莺长眉一扬,冷道:“他的心思不难猜。朕与雁峰有救命之恩,却与裴烈有杀父之仇。他问朕给孙叔业什么谥号,不过是想要朕一个不动兵的承诺。怀情不尽曰隐,他要朕念着孙叔业的这一份情面。”
薛雪衣听明白之后,脸色煞白,贵为人皇,所虑甚多,但她尚不知以这两人的情分还需这样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她仰望软烟罗下的天宁帝,眼角眉梢的春风一去,便显得凉薄无情。或许人做了皇帝之后,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都做不得准吧。
孟子莺长袖一拂,从床边站起来,游龙惊凤般行到她面前,道:“叫沈君理滚进来!朕要问他,沈一苇和雷慎怎么处置了?”
薛雪衣一惊,忙道:“陛下息怒!沈将军先前已命吴静修统领去汉中暗地调兵,如今沈一苇和雷慎都已下狱伏法。请陛下念沈将军素来公忠体国,迷途知返,饶了他这一回。”
“朕要不饶他,还留他在岸边守着?”
孟子莺出了轩室,站在甲板上,明月在天,清风吹叶,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想起白雁声说过的“待到秋深好时节,与君长醉隐侯家”,孟子莺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上半部就这样了。下半部大约萧瑀的戏份多。还没想好。。。。
☆、第四十九章
大夏靖宁七年二月,雪后的过云楼一片素洁,雕梁画栋,廊庑连绵。尚书令李致远手握着一打文书远远走过来,见苑内青松翠竹,经雪弥坚,便驻足观看。
也就是十多年前,雷太君,老蜀王都还在的时候,庭中常置戏台,楼台悬万状,珠翠列千行,过云楼里人来人往,虽石崇金谷、梁王兔苑想之不如也。
到如今,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就在他发呆的当儿,廊下走来了蜀王侍妾碧鸳夫人,李致远于是早早侧立在旁,低头避让。碧鸳走到他近前,微微一顿脚步,轻叹一声,散入风中:“李大人劝劝王爷吧。人生在世,如轻尘栖弱草,何至自苦如此。”
百花洒金裙摆翩翩而过,李致远往前头望去,一池冰雪,小桥飞架南北,桥上暖亭三面都放下了棉帘,只有正对着长廊的一面开着,里面一动不动坐着一个人影。他走到跟前,早有下人替他放下暖帘,于是一路的寒气终于也消去了几分。
丞相兼大将军,蜀王孟子攸看见他来,苍白的脸上扯出几分笑意来,然而眼底幽幽闪着两团鬼火,从嘴里迸出几个字:“算算时日,你也该来了。”
知道他话中所指,李致远望着这个昔日的同门,今日西川的砥柱,多年积攒下来的敬畏和提防顺势涌上心头,虽然身着便服,还是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一月不见,孟子攸又消瘦几分,此刻蹙眉不语,用右手指了指面前铺着厚厚锦褥的春凳,李致远无言坐下,一时拿不准手里的奏章到底该不该递上去。
年前宏辉殿里议事之时,轻车将军沈一舟请蜀王即皇帝位,惹来一场轩然大波,彼时孟子攸面无表情当殿甩袖而去,众人望着上面空了三年的龙椅,怎不知今日蜀国的天下是谁出生入死打下的江山。群臣皆欲攀龙附凤,建立功名,于是劝进的奏章争先恐后雪片般飞向尚书台,以致李致远的案牍堆成了小山。然而蜀王却称病不出,闭门不见客已有一个月了。
孟子攸单手亲斟了一杯酒给老友兼臣下的李致远,后者接过时无意触及蜀王冰冷的手指,指端还带着淡淡的梅花清气,杯中酒尚暖,而冷香不散。李致远不觉将目光移到他垂着的右臂上,绣着同色暗纹莲花的袖端空空荡荡,于是心头一紧,倏尔目中刺痛。
只听那人淡淡问道:“你事先知道吗?”
李致远点点头,沈一舟曾亲来李府与他商议,他明知不可但苦劝不下,只是这些话如今说来都像是欲盖弥彰了,于是他亦是豁了出去,轻声道:“王爷也该明白一舟的本心,岂是贪那点拥立之功?陛下自那日去后,三年庙堂无主,方今天下纷乱,英雄并起,太子年幼,国赖长君。益州天府之国,非治乱之主,不可居也。王爷谋划至今,岂能功亏一篑。”
蜀王鬓发已然灰白,时光竟然这样匆匆。李致远心里想,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三年前孟子莺见徐州将军殒命遂弃城而去,到如今还相信蜀帝能活着回来的人大约也只有面前的这位了。于是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更进言道:“人心离散,思得明主,王爷避嫌守义,恐失众人所望。”
孟子攸眼光淡淡扫过去,语意叵测:“希遥怀德君子,也劝孤进皇帝位?”
在李致远听来这是颇有点指责他不守君臣之义的味道了。
李致远倏地离座下跪,重重以头抢地道:“致远为人臣为社稷,不敢不剖肝沥胆。东有刘协,常怀虎踞,北有鲜卑,每欲鲸吞,迁延日久,反为他人所算。主公就中秉权,令众人心下稍安,待大业定鼎再传与太子也非不可。何况周公也有恐惧流言之日,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片丹心有谁知?”
孟子攸听他泣血之声可裂金石,一手扶他起来,叹道:“非执狐疑之心,我与希遥,交契深厚,非比他人。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是这件事不必再提了。三年不用兵,朝中安逸懒散,才弄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来。希遥所说极是,大丈夫处世,当建功立业,著鞭在先,今日不取,终被他人所取。我欲开春之后,率众北出襄阳,东下江陵,还愿希遥为我助力。”
李致远顿时喜上眉梢,自江陵一战后,蜀中休养生息,只是养兵日久,不战则懒,刘协病弱,又去了白雁声、卢辙这两只臂膀,蜀王此番出战正是时候。蜀王于此时虽不愿进位,到那时立下不赏之功,水到渠成,却也不容他不进位了。
于是拜道:“李致远任从调遣,祝王爷武运昌隆,早取邕京,一统天下。”
李致远从过云楼里出来,见王府门前停了一架宫车,车里下来一个宫人打扮的老妈妈抱着一个粉团一样的男童,那孩子莫约三岁大,浑身锦缎玉雪可爱,碧鸳夫人早早等在门口伸手抱了去,孩子高兴地抱着她脖颈在她怀里扑腾,一迭声问:“翁翁今日在吗?艾艾要堆雪人……”
一片雪花飘到李致远眼里,迷住了他的视线。
靖宁七年三月,蜀王孟子攸分兵两路,一路北出襄阳以向宛洛,一路东下江陵直逼邕京,二十万大军倾巢出动,大夏朝堂岌岌可危,靖宁帝刘协索性称病退位,十岁太子刘破虏即皇帝位,下旨四方勤王。
这年秋天的徐州城外四顾晴爽,熏风时来,与这美景极不相称的是南面的平原上走来一大群拖家带口,腌臜不堪的难民,正逶迤往城门而来。
城门口已增设了卫兵盘查询问,远处的城墙下,一张木凳上大马金刀的坐了一个身穿铠甲的年轻人,正喝着茶,墙边靠了一杆擦得铮亮的长枪。过了一会,城里出来一骑,马上之人青布衣衫,文士打扮,在城门口下了马,东张西望,走到那坐着喝茶的年轻人身边,还未开口就咳嗽不停。
年轻人不到二十,唇红齿白,虎体猿臂,早就扔了茶碗,站起身来抱拳相迎道:“孙大哥,有何事?”
那文士正是徐州参军孙叔业,面前的年轻人却是当年宣威将军白雁声的胞弟白雁峰,今年一十九岁,将门无犬子,早已代亡兄接管了徐州城的守备一职。
孙叔业一阵咳嗽过后,抚胸嘶哑着嗓子道:“白将军,方才又有旨意到府里了,陛下命你暂代徐州将军之职,催促你南下勤王。”
白雁峰蹙眉道:“孙大哥,没人的时候还是唤我雁峰吧。”
白雁峰自十岁到临溪,是在孙氏兄弟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生于乱世,长于军中,短短几年又是一个与他哥哥白雁声一摸一样的虎狼之将,只是与其兄爽朗清举的风度相比,他性格却颇为古怪沉闷,军中传言“敢与大白叫,不敢与小白笑”,是说其人不苟言笑,风节太峻,畏惧他如阎王一般。
白雁峰遥望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