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竹君听他话里幽怨之意,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溶月行为跳脱,少不更事,男女之间一片赤诚,没有那个意思。何况萧渊藻还有意让她进宫为妃。”
因她与萧溶月待在一起日子久了,熟悉萧溶月的性子,便为她分说了几句,听在孟子莺耳朵里却像是生分向着外人一样了,更加郁结于心。
董竹君望他眼神飘忽,心中酸楚难当,西川的九公子从来清贵矜娇,何曾有这样摧眉折腰痛苦不堪的时候,皆是为了一个人的缘故啊。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孟子莺先撒手起身,朝董竹君行礼,眼里有些笑意,却更多是苦涩之味:“三年已到,我也该回西川去了,阿秀姐,若有他日相逢的一天,不要忘记了小阿九才好。”
董竹君自知从此之后再无相见的可能,泪盈于睫,缓缓跪倒在地上,三呼万岁,泣不成声。
白雁声日落入城之时,恰巧遇上一队出城的龟兹乐队。队伍里各种各样发色的人都有,穿衣打扮也是各不相同,赶着牛羊的车子,背着各式乐器,逶迤往城门口来。
白雁声就让马在一旁,由他们先过。队伍里走过一匹马,马背上背着一个硕大的牛皮鼓,牵马的人白发胜雪,佝偻着背,两颊凹下去,不成人形,一步一蹒跚地走着。
他等人过了之后就径直回萧柱国府。先去看萧瑀,在院子外面就被家仆所挡住,肃容道:“小侯爷病又重了,董先生正在替他诊脉,不宜打扰。”
白雁声怔了一怔。他回来已有十来天了,统共也就看过萧瑀两面,还是隔着幄帐的。萧溶月都已经活蹦乱跳了,他怎么还是病重?他记得那日萧瑀虽然流血遍地,但并未损及经脉,以沈怀秀,董先生的能耐,不至于一点小毒都治不了,反而越整越重了。
他满头雾水,转过回廊,却正巧碰上萧溶月来看他哥。姑娘窄袖圆领胡服,腰束得只可一握,蹀躞带上挂着一圈荷包香囊,玉佩玉环,短刀弹弓,还有一个小铃铛,一路走来宝铎珠玉转相敲,千百种软妙声音齐出。
她哼着小曲,手里拿着马鞭正胡乱挥舞,一路蹂躏不少府里的奇花异草,待转过转角,冷不防与白雁声相遇,立马一个激灵,收回马鞭,望他道:“你刚从哥哥那里过来吗?”
白雁声点点头,边走边奇怪道:“董先生在里面,说阿戎病又反复了。”
萧溶月眼珠一转,心里偷笑。她自然知道萧瑀和董先生是骗他的,哥哥早能下床了,说不定这会儿正和董先生对弈呢。当日她听见她爹和白雁声的对话,白雁声说待萧瑀伤好,见过董先生后就会求去。两人商量之后,就让萧瑀装成重伤难愈的样子,以求拖得一日是一日之功。
此时不能露出破绽,于是她装模作样,换上一脸心焦忧惧的表情,又怕言多必失,与白雁声随便打了个招呼,就快步往萧瑀房里走去。
白雁声这日出城打探南归的路径,回来后稍稍洗漱一番,就到董先生
的院子等他。
不一会儿果见董先生背了药箱回来,见他在院中,似是早已料到,招手请他进屋。
白雁声打开天窗说亮话:“董先生,我或者该叫你沈王妃吗?”
董竹君倒不觉惊讶,一面收拾药箱,一面淡淡道:“白将军,当年你水淹襄阳之时,沈怀秀已经死了。”
白雁声面上一红,三年前他为求速战速决而出此下策,亦是懊悔不已,那千千万万投身汪洋,尽付波臣的岂不就是他曾经誓言要保护的黎民黔首。
董竹君见他遇到苦主反而说不出话来,便不由笑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更何况彼时我们各为其主,我也不过说说。倒是白将军你又是如何识破我身份的?”
白雁声此时从袖里取出一物,用两指夹住送到董竹君眼前,却是当日萧溶月情急之下从荷包里倒出的小药包。他像下了很大的勇气般,一脸痛苦地说道:“这种药,我曾见子莺常带在身边,他说是他嫂嫂,西川的沈王妃亲自为他配的辟邪去毒的良药。当日我受伤之重,深及肺腑,若非金针素手沈家人,世上又有谁能起死回生,妙手回春?”
董竹君扬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只听他道:“我功败垂成,死则死矣,除了子莺,世上又有谁关心我的死活,能求来沈王妃为我施展补心之术?”
董竹君心里想,不枉小九一片痴心付明月。轻叹一声道:“白将军,走到今日这一步,你觉得到底是谁之过?”
白雁声在她目光逼视之下额上竟然冒出了层层冷汗,道:“总是我好事贪功,急躁轻进,当日未听子莺的劝,一意想要攻打江陵……”
“白将军,你当日佯攻夏口,引出孟子攸,再去攻江陵乃是上上策。如果在夏口的不是傅熙,而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孟子攸便是诸葛武侯在世,也难挽败局。说不定今日西川早已入了朝廷手中,半壁江山早就大安了。古今成败由人,存亡系才。孙伯符志业不遂,萧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
董竹君心里想,若是你当日不去打江陵,小九只怕更会黯然神伤。
“你当日实是败在权势二字之下。天下事不废不兴,破立之势皆从权字来。以君英武,天下无敌。据青、徐二州为百姓请命,废昏立明,易如反掌,此恒文之业也。白雁声,你为何觉得小九和天下不能得兼?”
作者有话要说:做好被你们打出翔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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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有更新)
白雁声默然,过了好一会摇头道:“我想要天下太平,这和自己要去做皇帝是两码事。而且存了这样的非分之心,此事可做,将来何事不可做?”
董竹君就在心里感叹,难怪小九非你不可。
小九不愿做皇帝,那是因为他自己嫌麻烦,不愿出力。这个人却是真正没有那样的心思。
“白将军,没有千年不变的江山,没有百年不倒的楼屋,与其在儿孙手里烂贱,不如另寻售主,还不亏折。你输与孟子攸,不但在权势二字上,更在于你比他少了以天下为己任的觉悟。”
白雁声浑身巨震,恍然想起崇明十三年春天,他离开雁蓉往邕京去,妹子最后与他说过的:“人君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民不可无主而存,主不能无尊而立。为天下而尊君位,不为一人而重富贵。”
室内光线暗淡,董竹君在胡床上据座不动,却见白雁声脸上表情从惊痛到挣扎最后渐渐归于平静,开口道:“董先生,是小九叫你来劝我的吗?他觉得如果我此时放弃,不但不能完成妹妹的志愿,终其一生都会郁郁寡欢,怀忿在心,是吗?”
董竹君闻言笑出眼泪来,简直想捶床大叫道:你们这两个人既然心意相通,臭味相投,还不快快把自己手里该做的事做完了,携手花间,倚剑天外,那才是真正畅快。
她忽然间笑不自抑,弄得白雁声摸不著头脑,却见从她衣襟上抖落下来两根长长的白头发,落在胡床上。
电光火石间,白雁声脑袋里“嗡”得一声轰鸣。
在草原上,曾有一个龟兹乐人背鼓而行,远远看他。而就在方才,这个人还在城门口与他擦肩而过。
白雁声脸色急转而下,竟然来不及与董竹君说一声,就拔步出了庭院。他嫌柱国府里的走廊太过曲折,飞身上了屋顶,也不管脚步轻重,径直往马厩里去。瓦当掉落,灰尘四扬,惹得家仆纷纷探头去看。
白雁声拼命奔出了盛乐城,此时天色已黑,平原上隐约可以看见西南方向有点点火光。他也不管到底是不是白日出城的龟兹乐队,抽马朝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那火把黑夜里看得就近在眼前,实际却相当遥远。白雁声奔去着实花了小半夜的功夫。等他驰到那溪水边篝火下,居然就是白日出城的的龟兹乐队。马栓在溪边休息,大鼓平放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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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步上前,随手拿了旁边一支火把,躬身一把掀起临近的帐篷的门帘,火光映照下,一男一女裸体相拥,白花花得晃眼。他瞧了一眼,便又放下帘子。
帐篷里爆出一连串叽里咕噜的番邦辱骂。
他丝毫不在意,逐个帐篷棒打鸳鸯,一直到检查完最后一顶帐篷,此时大半个乐团都已经沸腾了。
有人仓促爬起来只穿了下裳,拔拳就来揍他,白雁声脚底一跘,就让他摔在地上。接二连三迎过来的拳脚都被他打倒,此时众人围成一圈,俱是虎视眈眈看着他。一个白胡子老人拨开众人走过来,用半生不熟的汉话问他:“这位英雄,在下团中之人可有什么得罪之处吗?”
白雁声道:“我在找一个人”。他说着就将子莺的面容形容给他。
那老人就摇着头告诉他,他所说的打鼓的人本不是他团里的成员,是路上搭伙凑团的。今日出盛乐之后,就与此人分散开去了。这人年逾四旬,并不是他找的公子哥般的人物。
白雁声在夜风中饥寒浸骨,惆怅失望。他忘了,子莺的易容术一向几可乱真,而如果他真的不想见他,天下之大,哪里不可以去呢?
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给老人,稍作抚慰之意,从那篝火边牵马走开,在原野上游荡。
雁蓉说:阿兄,四海将乱,世外没有桃源,你有如此才华,不该埋没在这里。
乡老说:汝是吾宗中千里驹也,理当承继父志,教训诸弟,不为衰世解业。
刘解忧说:将军日后握重兵,居要塞,苍山远眺,三分天下有其一,是攘外还是安内,孰轻孰重,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孟子攸说:求田问舍原无大志,掀天揭地方是奇才。
孙叔业说:先下手为强,我们不如先杀了谢鲲,占了徐州城。
萧瑀说:兄弟二人从此并马驰骋,凡诸爵赏,同指山河。
他忽然想起来,只有子莺从始至终没对他说过什么。没有在他身上寄托过什么。
有些人只需要陪伴,不需要安慰。
他只是在一个中点等他,等他一一完成众人的抱负,完成时代赋予的责任,等到他不后悔不郁结不再忿恨的那一天,这俗世里的尘事都完结的那一天,两个人再一起携手走向新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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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白雁声当晚从董竹君院里飞奔而去,惊动了柱国府下仆,早有人报给萧瑀和萧溶月听。两人彼时正在屋里笑闹着打双陆,萧瑀闻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