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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白雁声当晚从董竹君院里飞奔而去,惊动了柱国府下仆,早有人报给萧瑀和萧溶月听。两人彼时正在屋里笑闹着打双陆,萧瑀闻言惊得连棋盘都掀翻了,也不管自己正在装病,拔腿就往董先生院里走。萧溶月也是心下忐忑跟在他屁股后面。
董先生正在整理东西,萧瑀一进来就杀气腾腾喝道:“你跟我大哥说实话了?”
萧溶月见他口气不善,她虽是胡人却知长者为尊,连忙拉拉他衣袖,让他稍加收敛。
董先生不以为意,淡淡道:“他出城去找人了。能不能回来要看找不找得到那个人。”
“找谁?”萧溶月话不经脑,脱口而出。
以白雁声之交游,能放在心上的人统共也就那么几个。听家仆的形容,他离开时十分之慌乱。萧瑀像被揭了逆鳞的老龙一般,一声龙吟虎啸,靠门的花架书案纷纷被他一掌劈成粉末,他整个人龙卷风一般刮出院子。
萧溶月瞠目结舌,这回没有盲目跟随,狐疑望向董竹君,只听她道:“你哥哥当年为何被罚守陵,你还记得吗?”
“因为他打伤了蜀帝孟子莺……”萧溶月忽然捂住嘴巴,瞬间有所了悟:“你是说孟子莺来找佛奴,佛奴要跟他回去了。”她眼里有着明显失落的感情。
董竹君点头道:“不单是他,小郡主,明天我也要走了。”
“什么?!”萧溶月愣在地下,抬眼看见胡床上放了两个整理好的包袱,董竹君拿起其中一个大点的包袱递给她,道:“从来盛宴易散,良会难逢。小郡主,竹君毕生所学皆在这里,盼有缘人能发扬光大。竹君但开风气不为师。”
从包袱皮里能看出封面上的《药经》二字,沉甸甸的一套书,她说以毕生所学相赠,便毫无保留。原来,过去三年的无数个夜晚,萧溶月看见她在烛火下奋笔疾书,皆是为了今日的离别做准备。想她以王妃之尊不立崖岸,对萧溶月不以化外顽民而鄙,三年倾囊相授,人品之高,当世少有。
萧溶月不禁牵着她先生的衣袖嚎啕大哭起来。
董竹君眼眶也红了。她更名改姓,逃出夫家,困顿潦倒之时,有这样一位侠义的姑娘在身边慰藉,得以愁怀暂消,过往种种都已不想再计较了。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董竹君背了个小小的包袱,从柱国府的后院柴门走了出来。
门外的街道上停着一辆宫式马车,长孙常侍在车旁站着,道:“董先生,这就要走了吗?至尊想与您道个别,还请您赏脸。”
董竹君自知避无可避,上了马车,车轮滚滚,驶过铺着青石板的街道,顿饭功夫停了下来。她跳下车来,略显茫然,这并不是盛乐城里她熟悉的任何一座宫门,只是一条幽静的小巷,巷子两边都是低矮的泥土夯成的平房,房顶覆盖着茅草,甚至很少看见砖瓦。
长孙常侍做了个请的手势。
既来之则安之。她把包袱一背,顺着小巷走了进去,七拐八拐,在一处人家的后门边看见一个面条摊子。平板车上架着大锅,车边有桌有椅,摊主抽着旱烟,看见有客人来就站起身来,不是慕容德还能有谁?
她惊愕过后,眼底闪过几丝顽皮的笑意,走过去把包袱往桌子上一放,道:“来一碗羊肉面,不要葱蒜。”
慕容德咧嘴笑道:“董先生在此地三年,口味还没改变吗?没有葱蒜不对味。”
“那就入乡随俗吧。”董竹君好整以暇道。
”好咧“,慕容德爽快应了一声,在平板车上熟练地和面,揉面,切面。他这一套烹饪之术行云流水,寻常人决计想不到,堂堂大燕的皇帝,万胡之主,竟然有为他人洗手做羹汤的时候。
董竹君却想起崇明初,他带夫人易容南下到大巴山去求她治病。这个人在夫人身边贴身照看,起居浣洗一应全包。到他夫人醒来的那日,他欢天喜地去厨房做了一碗手擀面,却被夫人掀翻在地。
她在回想前尘往事,冷不防听慕容德问道:“董先生,我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董竹君看他满手面粉,不禁莞尔,道:“煮面论英雄吗?倒也风雅。”
慕容德嘿嘿笑两声,忽然眯起了眼睛,道:“孟子攸月前兵分两路,一路北出襄阳,有取洛邑之心。我昔年曾命萧渊藻与蜀国结盟,今日不知该战该和?先生何以教我?”洛邑说起来还是大夏的旧都,若是孟子攸兴兵来讨,师出有名。慕容德既不愿放弃洛邑,也不愿得罪孟子攸。
董竹君听他说到孟子攸,脸上就淡了几分,道:“要是我就这么回他:我蛮夷也,今诸侯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
夏室南迁,共主衰微,王命不行,诸侯兼并。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
慕容德眼底一亮,若不是手里沾有面粉,定会鼓起掌来。好个“观中国之政”,若要出兵雁门关,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理由了。
于是他又问道:“我还有疑问。萧野王极力劝我杀白雁声,说此人雄才大略,握有重兵,放他南行,犹如纵虎归山。先生怎么看?”
董竹君大吃一惊,没想到这样私密的事他也能问出口,不觉沉吟良久,方道:“雁声能补萧瑀之不足。”
她说得极简练,慕容德大概明白她的意思,萧瑀极是看重白雁声,若要他儿子好好的,白雁声须杀不得。于是奇道:“孟子莺,白雁声,萧瑀这三个后生,先生怎么看?”
自己的儿子总是最好的,董竹君知道他想从自己嘴里听到赞美萧瑀的话。她既不想为白雁声树敌,也不想子莺中意之人被世人看轻。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公正地说道:“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子莺过柔,萧瑀过刚,唯有雁声大巧若拙,刚柔相济,既有仁者爱人之心,也有浩然正气,以后的成就只怕在两人之上。”
大锅里的开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面条摊开在案板上,慕容德深吸一口盛乐清晨的凉气,道:“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先生这么说,不怕我今日就派人去取了白雁声的小命?”
这个人真是小气,董竹君哑然失笑,摇头道:“天下英才是杀之不尽的。你和孟子攸欺负人家出自寒门,无权无势,可是气度和智慧大多可以在磨砺中养成。爱是血肉,正义感是骨骼,这两点是他与生俱来的财富,足够他一生之用。”
她就差当面奚落他:我怕你匕首空磨事不成,反而当了他的磨刀石,青云梯,成就了他的好名声。
慕容德沉默了好久,将面条一根根抖到沸腾的开水里,眼见面条沉底,方才扬眉道:“看在先生的面子上,我就放他一条生路。”
董竹君心里笑道:原来我这么有面子吗?
慕容德又道:“我还有一事想要求教……”
他话没说完,董竹君已经笑倒在面摊上,边笑边抹眼泪道:“我竟然不知道,吃你这一碗面,要被你赚去这么多的话么?口水都要说干了,面条还没上桌。”
慕容德面上薄红,不住嘿嘿陪笑,于是又去洗葱切蒜。
清晨里,小巷深处除了两人,再无其它人过来搅扰。除了切菜沸水的声音,不闻一声鸡叫,也没有阿猫阿狗路过。
这清场清得干净啊~~
董竹君百无聊赖,两人不说话太过尴尬,于是又重捡起他的话头来:“你方才想问什么,一并说出来吧。我怕吃完你这碗金面银面,还要被你惦记追债个三五年。”
她有见识有本事,又风趣解语,但不知孟子攸为何冷遇与她。让她这样一个出身世家的娇小姐,费尽心思易容改名,流落天涯。慕容德不禁在心里感叹:若是二十多年前遇到的是沈怀秀,而非胡心兰,他会不会改变了一生的因缘际会,他还是现在这样的慕容德吗?
“目下国中胡汉杂糅,我欲行中国之政,建章立制,分明族姓,齐整人伦,但诸部大人极力劝阻。皆言,国俗敦朴,嗜欲寡少,不可启其机心,而导其巧利。”他说到这里便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我今年已经四十有三,天命将尽,眼见许多边疆的胡人政权匆匆建立又匆匆崩溃,我心里急得很。”
他想起在盛乐城外的草场上,射猎过后的宴饮,汉人们屏息静气倾听龟兹乐曲中深邃的台词,鲜卑人则以自己的同类被折磨致死的惨叫声来满足粗俗的爱好。然而这就是他的民族他的文化,如果他厌弃,那对这一种文化而言也是一种悲哀。
他以国策向董竹君垂询,言语间似乎忘记了她不过是一名汉人女子,亦或者是他在刻意回避。
董竹君也严肃了起来,这个深受南风浸染的胡人皇帝,对于这种胡汉杂糅的局面感到困惑和彷徨。在铸造自己的国家几十年之后,他正面临一次文化的重组和调整,是否成功,决定了他和他的民族最终能不能走进中原,开创新的基业。
民族的岁月,又岂能为俗眼所见?
“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也。”董竹君想了想又补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有似园中之鹿,急则冲突,缓之则定。”
大锅里的水已经沸了又沸,面条已经烧成了面糊。
这个胡人皇帝一双碧眼紧紧地抓着董竹君不放,董竹君忽然面红耳燥起来。只听他颤抖着声音道:“董先生,能不能请你留在盛乐,留在我身边。”
董竹君一瞬间脑中转过七、八个念头,清晨的微风拂过她的鬓角,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也不过是一点点的欣赏而已,远不到生死相随的地步,她已经放下了。
于是站起身来,爽朗笑道:“这面条看来是吃不成了。竹君幼年时听师父说过,丝绸之路的尽头有一个横跨大洋的帝国,那里的人医术精湛,甚至可以打开人的头颅。竹君一直想走一走丝路。若是上天相佑,两三年就能回来,到时再向陛下讨这一碗面条的欠账吧。”
慕容德眼里流露出眷恋不舍的神情,眼睁睁看着这个娇小的人背起包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小巷,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要到周四才能更新了,请见谅~~~
☆、第六十二章
白雁声一夜狂奔,待天蒙蒙亮时才想起仓促出来,未与萧瑀和董先生交代。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