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年心里已经明白了:“娘是说过日后你若愿意,可以自己赎身的。”如莺当初也是卖的死契,若是主家不肯,一辈子都是奴婢,将来的儿女也是家生子儿的奴婢。
如莺头垂得更低:“奴婢这些年……蒙太太姑娘的恩典,也攒了几两银子。太太原说,许我只拿原银来赎……”如莺当初来的时候只有十二岁,年纪小,只卖了五两银子。若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可就不止这个数了。有些苛刻的主家,说不准还要加上这些年的饭钱衣裳钱。不过吴氏早说过,只要五两银子,并不多加;且如莺走的时候,自己房里的衣裳首饰都可带走。这其实与白放出去也没什么两样了。
绮年笑了一笑:“若是攒够了银子,过了年就还你的身契。”
如莺大喜,当即就要跪下来:“谢姑娘恩典。”吴氏虽然说过这话,但无凭无据,绮年如果不认,她也毫无办法。
“跪什么,地上冷着呢。”绮年抬手拦了拦,“只是这些日子,你还要尽心守规矩才是。”
如莺喜不自胜,连声应喏,才欢天喜地给绮年端粥去了。绮年看着她背影,忽然觉得这女孩子也十分可怜。
做奴婢的,自己能赎身已然是侥天之幸,如果自己运气不好穿到一个小丫鬟的身上,恐怕也只能跟她们一样了。想着不由叹了口气,向如燕道:“将来你和如鹂若是自己找了归宿,也对我说,我一定成全你们。”
如燕犹自没有看明白,茫然道:“我是姑娘的丫头,自然听姑娘的。”到底是年纪还小,十二三岁未解风情,没有看出这里头的门道来。
她不懂,绮年自然也不多说,微微叹了口气,心想自己的选择,只要将来不后悔就成了。
吴氏过了七七,去京城送信的人已然回来了,带回了吴若钊的亲笔书信,且又带了几个下人,准备接绮年去京城。
吴若钊听说妹妹被族人气得重病不起,既悲且怒,当即手书一封,吩咐刘管事:既是已经立了嗣子,绮年不必留在成都,待过了年路上好走些,立刻接回京里吴家。将周家的宅子留给嗣子,再留些银子,至于吴氏的嫁妆,按单子清点了,全部当做绮年的嫁妆。铺面庄子一概变卖,金银细软全部带回京城。若周家人有何异议,立刻拿了他的名帖去衙门打官司!另嘱刘管事,务必将吴氏厚葬,修葺坟墓。每年自京里给二房嗣子百两纹银,以做年节祭祀之用。
这倒与周立年的做法不谋而合。只是周立年看了书信便道:“我既已过来,年节祭祀自是份内之事,怎可再拿舅舅的银子。”
刘管事自他在灵堂上分割产业,对他已是毕恭毕敬,躬身道:“这也是家老爷一份心意,毕竟姑太太也姓吴。人虽去了,亲戚情分是断不了的。如今表少爷虽在成都居住,日后但得空闲,也去京城走走,莫跟表姑娘断了兄妹之情才是。”
周立年叹了口气道:“我虽是嗣子,多年来绮妹妹也与亲妹无异。舅舅的银子拿来将父亲母亲的坟墓好生修葺,其余的给妹妹带着路上用。至于日后年节祭祀,我自当尽心,管家回去,为我向舅舅致意多谢。”
行程已定,绮年免不了要收拾东西。虽然吴若钊信上说了所有东西一概带走,但也不过是句气话,哪里就能把宅子刮得干干净净呢?笨重家俱自然大半留下,只有吴氏从前最心爱的几样装船运走。家里的下人,绮年也一一问过,有家在本地不愿进京的,就把身契给了周立年,这些人愿意自赎也随他们,愿意继续留在二房也随他们。
不过二房在周显生去世之时已经整顿过一次,本来也没有多少人了。最后算一算,杨嬷嬷全家本是京城来的,自然要跟着回去;四个大丫鬟中,如莺自赎了出去,其余三个都要随着上京。其余小厮婆子们跟着的没有几个,都由刘管事安排,回京之后自然会给他们找份事做。
绮年将吴氏的首饰匣子清点了一番。吴氏青年守寡,平日里就是一套素银米珠的头面,且因足不出户,连这套头面都不曾完整地插戴一次。绮年年纪还小,又也是在孝中,自然也没有什么花俏首饰。现下检点吴氏的妆奁,才发现匣子里竟颇有些珍贵首饰。加上铺面庄子织坊,林林总总一算,吴氏的陪嫁大约总有七八千之数,纵然在京中,这份嫁妆也算得上体面了。这些年虽然有些被那些管事贪掉,但她能带走的也有四五千银子。
绮年在匣子里捡出两朵赤金镶红宝石的珠花来,随手递给如燕如鹂一人一朵:“拿着,以后出嫁也压压箱子。”红宝石虽然不过黄豆粒大小,胜在颜色既艳且正,别说两个小丫鬟了,就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得了这个也是宝贝。
两个小丫鬟吓了一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绮年笑了笑:“给你们就拿着。如鹃,倒有件事要问你。”
如鹃到底是沉稳,虽看了一眼那两朵珠花,脸上却并没带出羡慕之色来,只是笑着道:“姑娘有什么事问?”
绮年从匣子里又挑出一根双股梅花钗来,赤金的梅花瓣里镶着圆润的珍珠,虽然也不是极大的,但六粒珍珠大小色泽均无二致,这钗子的身价就凭空加了一倍。
“你也十七了……”绮年把玩着钗子,瞥了如鹃一眼,“说起来,如果母亲不去,也该给你挑个人家了。”
如鹃脸上登时火烧一般,站起来嗔道:“姑娘怎么跟人家说这个……”
绮年笑起来,拉着她的手不让走:“这有什么,你不比如燕如鹂,年纪还小呢。这时候不说,等回了京城,我就未必做得了主了。”
如鹃不由得拿眼睛仔细看了看绮年。说起来这位小姐自己也才十三岁,说话做事却是一派的老练。大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不知世事的小姑娘,竟然现在说起丫鬟们的亲事这般镇定,丝毫没有一般未出闺阁的女孩子的羞涩劲儿。
如鹃没来由地就觉得一阵心酸。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家姑娘虽是锦衣玉食,可是家里家外这些杂事,哪一桩不是她来操心的?如鹃不由得抹了抹眼角,不再发嗔:“我是姑娘的人,姑娘说怎样就怎样,难道我还怕姑娘亏待了我?”
绮年笑了笑:“话也不是这么说,我倒是看好了杨嬷嬷的儿子,可也要问问你的意思,若你自个儿不中意,我哪好乱点鸳鸯呢?”
如鹃这下子脸直红到了脖子根。小杨管事人品端正,相貌也算堂堂,又得主子的重用,这门亲事哪里还有不好呢?只是如莺比她大一岁,真要给小杨管事挑媳妇,怕吴氏先就指了如莺,因此也不敢多想。哪想得到绮年开口就说要把她嫁给小杨管事呢?
绮年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八九不离十,转头笑向杨嬷嬷道:“嬷嬷说说,要不要这个儿媳妇呢?”
杨嬷嬷刚刚从病床上爬起来,脸色还是蜡黄的,此时却也不由得笑开了嘴:“姑娘指的人,又是太太身边的,哪里有个不好呢?就是我家小子,也是千肯万肯的。”
这话却是真的。杨嬷嬷打小儿就跟着吴氏,如今这宅子里的四个得用丫鬟哪个不是她亲手教出来的?自是看得清楚。如莺性子轻飘爱俏,如鹃却精明能干且吃得苦,她自是看中了如鹃。只是吴氏总觉得如莺年纪大些,必要先给她寻了人家,是以杨嬷嬷一直不敢开口向吴氏讨人。
绮年也笑了,将钗子递给如鹃:“就算我的贺礼罢。我想着,你和小杨管事就不要跟我回吴家了,我把身契还了你们,你们在京城里开家铺子罢。”
轻轻一句话,惊得如鹃和杨嬷嬷都睁大了眼睛:“姑娘,这……”这是把如鹃和小杨管事都除了奴籍,将来生儿育女也是良民了。
“等进了京,那就不是咱们的家了。”绮年垂下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匣子里的首饰,“舅舅纵然再心疼我,还有别人……”这几天她已经跟刘嬷嬷说过几句话,吴老太爷已经去世,可是老夫人却还活着。这是吴氏的继母,谁知道对她这个继外孙女会怎么样呢?
还有,哪怕她自己有家当,进了舅舅家,难道舅舅会让她自己拿家用出来?那么舅母会不会有想法呢?还有几位表兄弟姐妹,又会不会好相处呢?
“所以我想,总还是在外头有个人比较放心,万一有了什么事,也好传个消息。”这年头未出阁的姑娘是不能随便出门的,成都还好些,京城规矩更大。如果这样,外头有个人,时时的帮着打听点消息或做点事,就方便得多了。
杨嬷嬷在京城住了几十年,自然明白,不由得点头道:“姑娘说的是。舅老爷是厚道人,打小儿也疼咱们太太,可是老夫人——”又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只是这恩典太大了。再者京城地界咱们也不熟悉,开销又大……”如鹃和小杨虽然被放了身契,可是要想在京城站住脚就难了。那地方,单是租间房子都比成都贵出至少一半,更别说物价,那真是米珠薪桂。如鹃和小杨乍然进京,没个进项,哪里能过日子呢。
“那织坊和铺子都盘出去了罢?”
“盘出去了。织坊给了彭家,”杨嬷嬷有些疑惑地看看绮年,“姑娘为什么不收现银,反说什么入,入什么的……”
“入股。”绮年笑了一笑,“把织坊盘了,咱们手里倒是拿了现银,可是坐吃山空不能生息,有什么用呢?我想着,彭家的生意正在蒸蒸日上的时候,只是手头少银子不能把生意做大,我们这时候把织坊拿来入股,每年拿着分红银子,十年八年的本钱也就回来了,下剩的全是赚头,岂不好呢?”
杨嬷嬷犹自不太放心:“只是离得这般远,如何能知道彭家这帐目上……”
“有舅舅在那里,他们哪会扣咱们的银子。”绮年轻轻合上首饰匣子,“虽则咱们不说,但那织坊入了股,日后彭家的生意也好做些。”朝中有人好做官,即使是个商人,只要多少跟官儿搭上点关系,路也好走,“我想着,盘铺子的那钱,交给小杨管事,在京里开个绸缎铺子。有彭家这边的关系,进货也比别人方便些。”
“姑娘是说,把银子全给我那小子,自己去开铺子?”杨嬷嬷睁大眼睛,连连摇手,“这,这怎么行!我那小子才多大,若是赔了本钱可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