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镇抚无所谓地笑笑:“不知是夫人的哪位好友?”
“是已故吴大学士的嫡长女。”
周镇抚略想了想:“可是现礼部左侍郎吴大人的妹妹?”
“正是。”林夫人说到这里又有些伤怀,“只是年前已去了……”
绮年身上的衣服因为刚才被挟持,搞得又脏又皱,听见还要出去见人,只好赶着换了一身衣服,把头发又简单梳了梳才出内舱。林夫人拉了她手介绍,她也只好行了两个礼:“赵公子,周大人。方才多谢两位相救。”
赵燕和仔细看了她几眼,方才起身回礼:“让歹人惊扰了姑娘,还请恕罪。”
周镇抚一边看着,忽然笑了一声道:“良臣,这位周姑娘,倒像是在西山寺见过的。”
此人长得倒也端正,就是眉眼间看起来没个正形,跟赵燕和的挺拔俊秀一比,越发显得有些痞气,引得林悦然不停地偷偷皱眉。绮年心里也有点恨他。没出闺阁的姑娘家,被一个男人说什么在哪里见过,可不是个好名声。但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只好再行个礼:“西山寺为先妣上香之时亦曾得赵公子相救,尚未谢过。”
赵燕和笑了一笑:“怪道看着姑娘面善,原来如此。说来两次都是我等办事不力,才致姑娘有池鱼之祸,姑娘不怪已是我等之福了。”
客气话谁不会说,何况这两位一个是高干,另一个可能是天子近臣,多说好话总没错的。绮年马上回道:“这皆是歹人狡诈,赵公子与周大人办差本就辛苦。若非两位顾恤平民,民女此时怕早不能站在此处了。”
周镇抚笑了一笑,起身道:“姑娘不怪,我等便心安了。扰了夫人启程,还请莫怪。”
这就是要走了。林夫人自然起身相送,到底被两人劝着没出舱门,只看着两人下了船,终于可以抽去跳板,解缆开船了。
周镇抚登上岸边,回头看一眼林家的船,嘿嘿一笑:“说起来,吴侍郎的这位外甥女儿,胆气倒是极大的。我本以为多半会吓得卧床不起,想不到居然还能出来见客。”
赵燕和淡淡一笑:“上次惊马坠车她都泰然自若,此次虽危险些,倒也不致吓病。”
周镇抚啧啧了两声:“还真是缘分,两次都是她倒楣,大约是流年不利罢。不过这丫头也真是聪明,更兼有胆气,我看过那人的手腕,险些被她咬下一块肉来。”
赵燕和也是如此想,但此时他更关心差事:“确也算是有勇有谋,幸而也是无事。倒是那人死了,实在麻烦。”
周镇抚摸了摸下巴:“谁能想到他居然是男扮女装——果然不愧是有名的旦角儿,扮起来活脱活像。想来当日西山寺他必然也在的,只是夫人小姐们太多,哪里看得出来。”
“先把人弄回去罢。”赵燕和无意再谈什么男扮女装,“跑了一个,死了一个,回去如何交差还需好好想想。”
“嗳——”周镇抚斜着眼,“我说良臣,年纪轻轻的,别总板着张脸,也跟你兄长学学,多笑笑岂不是是好?”
赵燕和两道眉立时微微竖了起来:“周大人,你我是来办差,并非是来卖笑。如今差事办得不好,回去在皇上面前如何交待?难道笑一笑皇上便会免了你我之责?”
周镇抚嘿嘿一笑:“其实皇上不会责罚的。”
“嗯?”赵燕和眉头一皱。周镇抚已经缓缓道:“皇上本来也没打算让这些人活着回京城,更没打算问出什么来。”
赵燕和眉头皱得更紧:“这是何意?”
周镇抚脸上仍旧挂着那吊儿郎当的笑容,话音却冷飕飕的:“你倒说说,这些人若是活着回了京城,又能问出什么口供来?”
赵燕和刚想说话,又咽了回去,只转眼锋利地看了周镇抚一眼。周镇抚便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不愧是昀郡王府出来的人。这些人若活着回去,那口供不管是真是假,都要掀起一场风浪。如今皇上还不愿这场风浪起来。放心,虽则你我这次差事办得不算好,但也落不着责罚。”
赵燕和微微松了口气。周镇抚斜眼觑着,也微微笑了笑——到底还是年轻,有些心思会放在脸上。伸手搭了赵燕和肩膀:“走,出京之前秀材就说要我带些精致的蜀绣回去,我一个老粗,哪里知道什么好歹,还是要你们王府出来的公子给掌掌眼。”
赵燕和随着迈开了脚步,可是听到“秀材”两个字,终于还是微微蹙了蹙眉毛,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只怕我没有这份眼力。”
周镇抚笑起来:“晓得你妹子二月就要出嫁。放心,这里我留下,你明日就动身先返京,绝不会耽搁你送亲的。”
船一开,林悦然就活泼起来:“娘,那个姓周的镇抚看起来好生讨厌,不像好人。”
林夫人失笑道:“胡说!那可是皇上近臣,只要忠心替皇上办事,怎会不像好人?以貌取人,这是谁教你的?”
林悦然吐了吐舌头,拿着那白玉绦环晃了晃,又道:“娘,我记得昀郡王妃是东阳侯的女儿,怎的会跟娘有什么亲眷关系?”
经了一早晨的惊吓,林夫人此时总算是能放下心来了。加以江船顺流而下十分稳当,船舱之中又笼着暖薰,一丝儿江风自窗缝里钻进来,只是让舱中空气更加清新,林夫人遂也有了心情,将两个女孩儿都拉在自己身边坐下,笑道:“这个么,说起来话就长了。”
船舱外流水的声音细微地传进来,跟林夫人温和平静的声音和在一起,听着如同春风拂面:“然儿说的那位郡王妃,已是昀郡王的继妃了。前头那位郡王妃姓吕,是已故大将军的女儿,生了一位世子之后过世了的。世子比今日这位大一岁,听说幼慧,八岁的时候就能做诗成文了,皇上亲口赐了‘秀材’二字做他的字,因为是皇上亲赐的,所以少有人敢这样称呼他。可惜这位世子,得了皇上这二字之后不久就因着坠马受惊,身子弱了,这些年都病着,时断时续的不曾养好。”
林悦然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对于没见过的人不感兴趣,抢着问道:“可是吕王妃,跟娘也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啊!”
林夫人笑起来:“自然是没有的。今儿这位赵公子,是侧妃所出。那位侧妃姓康,却跟你娘有点远远的亲戚。”
说起来,侧妃名号好听,也不过是个妾。若是普通人家,妾的亲戚那是不算亲戚的,只不过到了皇家,既然是称为侧妃了,身份也就高贵了些,至少外头的人是不敢把侧妃当成普通人家的妾来看待的。
林悦然却撇了撇嘴:“不过是个侧妃,也拿出来说……”
林夫人皱了皱眉:“不许胡说!康侧妃是老郡王赏的人,脸面自然又是不一样的。且王府中的人,能封侧妃也是少之又少,你这般胡言乱语,进了京是要惹事的!”
林悦然吐吐舌头:“知道了。”又偎到林夫人怀里去撒娇,磨得林夫人无法,只好叹口气向绮年苦笑,“看你这妹妹,多大了还跟孩子一样。”
这种母女情深的画面,在绮年眼里看来不免有几分触景伤情,但看了林夫人眼神里的几分歉意,也笑了笑:“方才夫人说这位赵公子射得一手好箭?”
“正是呢。”林夫人心里也叹息这姑娘懂事,慢慢地拍着林悦然的后背又讲起来,“这位二公子打小也是文武双全的,继王妃也很是喜欢。那年老东阳侯过寿,秦王妃带了自己生的小公子和这位二公子回府为父亲庆生。老东阳侯喜爱射御之术,指着来的年轻子侄们到后园比着射鹄,拿了自己得的一枚蟠桃羊脂玉佩做彩头。结果二公子夺了头筹。老东阳侯欢喜,说将来必是国之良将。听说二公子还不曾有字,就亲写了‘良臣’二字与他。”
说到这里,林夫人忽觉肩头微沉,原来林悦然听着听着,已经睡着了。想来方才一番折腾,小姑娘也吓得不轻,此时放松下来,又在母亲怀里,居然已入了黑甜乡。林夫人哑然失笑,叫连翘上来将林悦然抱进了内舱去,自己笑向绮年道:“这孩子一路上颠簸过来,大约也真是累了。”
绮年笑了笑:“妹妹年纪还小,这般长途跋涉自然是吃不住的。”拿起小几上的茶壶,为林夫人斟了一杯茶,略带几分淘气地笑道,“夫人喝了这杯茶,再讲些故事罢?”
林夫人失笑道:“你这孩子,看着小大人似的,原来也会讲这顽皮话。还叫什么夫人,叫一声伯母,难道我还当不起?”
绮年从善如流,立刻叫了一声伯母:“如今突然要入京,我心里有些惶恐。京里贵人太多,若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怕得罪了人还不晓得……”
林夫人摸了摸她头发,叹道:“你这孩子懂事,若是悦然有你一半,我也就安心了。只是她这性子,入了京我还真有些怕呢。京中贵女,出身非外官家女可比,自然也是不让人的……”后头的话又咽了回去,继续讲起昀郡王府的事来。
“昀郡王三个儿子,都是幼时即有才名。世子不必说了,只是身子弱,我离京也有五六年了,不知如今养好了不曾。二公子已是见着了。后头这位秦王妃也生了一个儿子,听说打小儿也是聪明伶俐的,今年该有十五六岁了罢,不知究竟是怎样。还有一位小县君也是秦王妃生的,再就是几个庶出的女儿。姑娘家养在深闺名声不显,我也就不甚清楚了。不过兄长们既如此出色,想来姊妹们也是不错的。”
昀郡王府到底还是别人家的事。林夫人说完之后,出了片刻的神,又说起了吴氏:“那时候,我跟着父亲在京城,说起来还正是在昀郡王府上第一次见到你娘的。是文绣县主——就是现在的昀郡王的妹妹,那时候也才十五岁——在郡王府里行及笄礼,多少官宦人家的姑娘都去观礼,那场面当真是……老郡王最爱这个女儿,凡里京里五品以上的官员家里的姑娘,全部都请到了。”
“我那时候,不过是去凑数的。”林夫人微微一笑,眼里露出回忆的神色,“说是去观礼,其实只能远远地看看,只后来听人说,县主那日所用的一笄,一簪,一冠,皆是华美珍贵无比,虽然我只是远观,也能看见宝光闪烁。”
果然女人谈起珠宝首饰都会兴奋的。绮年偷偷看一眼林夫人闪亮的眼神,在肚里不大恭敬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