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垂眼帘,殿外立着一人,白茶色的锦袍,白玉腰封勒出背部挺拔的线条,负手而立,后头跟着一群宫女太监。日光熹微,点点碎金的洒在那人半侧的身上,看不清容色,恍若驾日东君下界。若是宫中众妃此刻侍奉在侧,道是现成的道童。
赵珣淡淡一笑,缓缓而来,距她还有两步远的地方顿住,淡淡的墨香混着她的体息充盈于鼻尖,这不是任何一种香料的味道,不霸道,不甜不腻,分外清雅自然。
所谓千金难得美人一笑,若能得皇上一笑,真是难于上青天。萧清霁惊惧不已,这笑无疑是阎王的催命符。大约是人紧张害怕到一种地步反而生出一腔孤勇。伸一刀缩一刀,都死过一回了,也算是有经验,不该怕。
赵珣接过萧清霁送上茶盏,并不饮,斜斜歪在围子上闭目养神,绝美的面容如此时大周的山河一般覆上冰霜,冷冽无波。萧清霁等了半响,见上首良久无声,不知何意,并不打算打破一室宁静。
全其德暗暗焦急,陛下近日为国事日夜操劳,难得有合眼的时候,能得片刻安宁,已极为难得。这位娘娘也是极愚的,竟半天不动弹,盖个薄毯也好,扶起就寝也罢,这不现成的恩典送来的吗?
奈何大太监疯狂的斗鸡眼,萧清霁根本没注意到,什么盖毯子这种事,前世也做过,结果一盖上,皇上就喊萤儿,心酸的要死。后来就是打死也不干了。
娘娘不懂事,太监不能不懂事,全其德小心翼翼捻起薄毯往皇上身上扯,突得,老虎打盹醒了,仰起脸,面上有些扭曲,一把挥开那毯子,冷冷道:“滚下去!”
瞬间殿中众人如潮水般褪去了。全其德弓着身子侯在殿门口,为自个鞠一把辛酸泪,陛下心,海底针!
赵珣见她金冠上花枝妖娆颤动,不由心口微缩,伸出手来欲触碰冰肌玉肤。相似的地点,相似的场景,总是能勾起往常的记忆的,他还记得那日她在自己身下嘤咛辗转,妖娆绽放。
她霎了霎眼睛,身体的本能预知了危险的靠近,心知哭泣反抗不过是为他助兴而已。撇头看那泛青光的青白板砖,连连却步,傲然伫立,似笑非笑道:“陛下身系江山社稷,当以龙体为重。”
“好大的胆子!”他面色微沉,眼神狠戾,令人胆寒,一字一顿道:“萧清霁,不要当自己是个人物,就敢教训朕。朕要你死,你就看不到明早的太阳。”
“臣妾不敢。”她做出福礼的模样,反而镇定了。这个样子才是赵珣么,动不动就发怒,说些要她死的话。突然安静或者温柔的诡异表情,全是面具。
赵珣红了眼,颀长的身子绷的紧紧的,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想法,想生下朕的嫡子。”冷冷笑着:“下辈子吧。”
她哽得说不出话来,胸口那么痛,只能使劲压住。她爱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也想了一辈子,就是被这句话活活折磨死的。这世上有一种妇人,只要月事未绝,男人挨身,便可以生养不断。萧夫人生养了十二个孩子,只活了五个,若不是后来伤了身子,只怕萧清霁还有弟弟妹妹添。这种易孕体质是可以遗传的,萧清霁的姨妈表姐妹都是这种体质。而当年先帝选太子妃,这一条定也是考虑过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萧清霁再厉害,皇上不播种也是白搭。
世上大多数妇人在未嫁之时都对戏文里唱的至死不渝爱情有过朦胧的憧憬,萧清霁从小和哥哥弟弟一起长大,比一般姑娘多了几分刚强,再加上被萧夫人悉心教导,所以对这方面并未过多触及。她以为成亲之后,夫妻间相敬如宾就是最正常最合适的关系。但是她的夫君是大周最尊贵的男人,他不喜欢她,厌弃她,连孩子也不肯给她。宁愿等孙婉萤调养数年,宁愿宠幸宫女,也不肯多碰她一下,除了新婚之夜的落红。
她到底是背负了什么罪孽,该下十八层地狱是吧!
“那么。。。。。。陛下何不赐臣妾一死,早些腾位子,给有资格给陛下生皇子的人,何必碍您的眼。”萧清霁乃直挺挺的站在那里,声音又轻又软,像一抹游魂。
很好,很好,敢以死来威胁他,这算是苦肉计,抑或以退为进!明明知道新皇登基,朝政未稳,他不得不留着她。死或活,还不是他一句话!
“不愧是父皇选出来太子妃,朕可以提前给你写墓志铭。”赵珣讽刺道:“怎么样,亲耳听到自己的墓志铭很开心吧,天底下有几个人亲耳听到皇上写的墓志铭呢。”
她张了张嘴,脸色苍白,笑的开心之极,喘气道:“原来死了听不到的东西,活着竟能听到。臣妾谢陛下隆恩,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您放心,臣妾会亲着给您读祭文的。前世的她是怎么死的,好像是病了一个月,突然就是死了,夜里无声无息的去了。没想到重活还能听到墓志铭,何苦来哉。
他气的口不择言,指着她道:“萧清霁,别以为死就解脱了,就是死了,朕也要去地狱里抓你陪葬!”
“您醒醒吧,陛下。”她幽幽一笑,脸色青白的经络凸起,很是诡异,“人死了,便成灰,什么也不知道了,爱恨情仇都忘了。”
赵珣不吭声,没有动弹,面上寒霜飞雪,一副冷峻巍然的姿态。突然有几分后怕,她离他不远,笼罩在一片阴影下,黑的发,白的脸,红的唇,幽幽诉说着,就好像风一吹就散了,就像她说的什么也没有了。
离的他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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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正宫难为
太子年少早慧,天资聪颖,就是为人处事有些不正。所以先帝选太子妃,五分看家世,五分看人品。也有制衡约束的意思。前世的萧清霁就是太贤德,半点不敢忤逆帝王的意思,最后一败涂地。如今的萧清霁化水为冰,又冷又峭,并不好摆布。
大婚三年,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寥寥可数。凭心而论,赵珣不敢说对萧清霁了如指掌,至少也有所了解。往日的她,美且美,娇自娇,却不烈不刚,与普通的妇人并无二致。而近来的几次,一次比一次锋芒毕露,一步比一步运筹帷幄。是以往隐而不发,还是自己错看了她。
他甩了甩袖子,长长叹了一口气,萧清霁于他,感情太过于复杂,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萧清霁是美人,还是个艳压群芳的美人,美人梨花带雨,凄美绝伦,作为一个男人,还是全天下最尊贵的皇上,再逼下去有失风度。赵珣劾然伸手去拉,“不过争了两句,你哭什么,朕还没死呢。”声音里有丝自己都没觉察到烦躁。
她满脸泪痕眼睁睁看着那白茶袖子襟挥过来,吓的往后一退,最后还是落在铁钳大掌里,勒的骨头生疼。
完了,她不敢这时候激怒他,他恨不得她立马去死,不用等十年,直接把她就地正法了。怎么能忘记,眼前这个人,从来不按章法做事,掌握着生杀大权。她死过一次,比谁都惜命,没看见孙婉萤得报应,没等到暖侬长大,没平平安安挣到太后之位,她就要死了吗。
赵珣抓起她的云霞五彩帔肩,金丝系带一下就挣开了,露出底下的素色长袄,像提拉小动物一样,放在榻上,莲花金冠从发鬓间脱落,青丝逶迤,面若芙蕖,玉色大丽花坠于耳际,活色生香。他紧紧箍着乱动的手臂,紧促的鼻息如云似雾,眸如烈日焚烧着灼热的怒气,似笑非笑的语气:“怎么,一国之后就这点气度。放心,朕不会杀你。”
她全身颓了下来,成了一滩水,喘息连连,咬紧牙关挤出两句:“臣妾谢陛下不杀之恩。是臣妾越矩,清陛下恕罪。”冷眸紧紧盯着两人相交处,暗示皇上起身。方才是她太过于惊惧了,失了方寸。他是猛虎是巨龙,她不能以卵击石,徐徐图之才好。皇上不杀她,这话她信,前世不是也没杀她,可惜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死,而是被折磨。
就在他捕捉她脸上细微表情的时候,她何尝不是在心思百转,抽丝剥茧整个事情来。前世的赵珣在她面前是威严重重,只消一个眼神一句话,她便掏心掏肺。所以两人从未有过争执。那么,这一回,算是她触怒他了。那么是什么触了逆鳞,拒绝求欢?还是请求保重龙体?抑或两者都有。他又说不会让自己生下皇子?是前后矛盾吧,要求欢,不要生孩子,后宫的避孕法最常见的是按压出那个,也有保险起见喝汤药。基于大周皇帝子嗣不昌,太医们都去研究怎么容易怀妊,而不是避孕。汤药避孕之法是明令禁止的。也就是说,只要皇上临幸成平殿,萧清霁就有怀妊的可能。毕竟按压法不是百试百灵。那他干嘛口里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还发这么大脾气。
“我们好好谈谈。”赵珣拢了拢手指,坐直了身躯,他说:“年关将近,按规矩,帝后是要一起宿在仁明殿的。朕知道你日夜操劳,还要管教暖侬,朕就不劳累你了。”数日未踏进成平殿,自然是有事才来。
萧清霁趁着他起身的空档用金钗松松挽了鬓,青丝覆面这种事对她来说无疑是白日着亵衣,不合规矩。皇上坐着,她不敢躺着,就着近旁的矮凳坐着,接话道:“皇上为国事操劳,臣妾省的。”去寒香阁就去寒香阁,还兜什么国事。反正这位爷脾气大,要求高,难伺候,自个忙的困觉的空当都没有,这样最好。
因赵珣着了高位,萧清霁缩在矮凳上,粉嫩娇容压了道睡痕,如扇子般的睫毛似撩非撩,嫩嘟嘟的红唇儿,素簪素服,慵慵懒懒,娇娇嫩嫩,什么气度啊,高洁啊,全没影了,倒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赵珣方觉得有些舒心,结果她出口的话就不如人可爱了,干巴巴的场面话而已。
“钦天监拟定的好日子是正月二十八,大地春回,万物复苏。”赵珣说起立后大典,本来正月二十八是有些仓促,不过宫里选秀,民间春耕,各种祭祀和典礼都需要皇后亲力亲为。迟早都要立,还不如立在最好的时机。
这个日子倒也合乎萧清霁的心意,她没有异议,点点头,表示知晓了。就是这个日子莫名觉得熟悉,可一下又想不起来。
他挑起眉看着她,有些诧异:“一直想求的得到,也没见你多欢喜啊。